甜。
甜得发腻,像腐烂的果子酿出的汁液,糊在舌根,黏在喉咙。
默笙想吐,但吐不出来。那股甜腻顺着食道滑下去,一路烧下去,烧进胃里,烧进四肢百骸。
眼前的世界开始融化。
火堆不再是火堆,变成了一团扭曲跳动的金色光斑。
老头的脸拉长、变形,皱纹像活过来的黑色蚯蚓,在苍老的皮肤下蠕动。
燕十三躺着的担架塌陷下去,变成一片深不见底的黑色泥沼,要把他吞没。
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
有女人的尖叫,尖锐刺耳。
有孩子的哭泣,抽抽噎噎。
有男人的狂笑,歇斯底里。
还有无数分辨不出内容的低语,窸窸窣窣,像无数虫子在耳膜上爬。
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钻进脑子,在里面搅动,翻腾。
默笙看见自己站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
房间很华丽,铺着绣花地毯,摆着红木家具,熏着甜腻的香。
一个穿着绸缎衣裳、脸上涂着厚粉的老妇人走过来,手里拿着一跟七寸长的银针。
老妇人捏这她的脸,冰冷的银针扎过来,刺破她的眼睛。
疼。
锥心的疼。
她想挣扎,手脚被几个粗壮的婆子死死按住。
剪子用力,咔嚓一声。
世界暗了下去。
再亮起来时,她在一个散发着霉味和廉价脂粉气的房间里。
身上穿着单薄暴露的衣裳,赤着脚,站在冰冷的地板上。
门外传来男人的调笑声,老鸨尖利的催促声。
她缩在墙角,抱着膝盖,浑身发抖。
一个喝醉酒的客人踹开门闯进来,油腻的手抓住她的头发,往床上拖。
疼。
不是身体的疼,是心里的疼。
像被人用钝刀子一点点剐着,剐掉最后一点尊严,最后一点希望。
画面又变了。
她在一条湍急的河边,河水是黑色的,冒着泡。
岸上站着很多人,穿着各色衣服,表情麻木。
他们指着她,嘴里说着什么,但她听不见。然后有人走过来,推了她一把。
她掉进河里,冰冷的黑水瞬间淹没头顶。
她想呼吸,水灌进鼻子,灌进喉咙。
她往下沉,越沉越深,光线越来越暗。
要死了。
就这样死了也好。
不。
不能死。
她猛地挣扎起来。
水里睁开一双眼睛。
是李长生的眼睛,懒洋洋的,带着点无奈。
他说:“丫头,这就放弃了?”
水里又睁开一双眼睛。
是江无花的眼睛,亮得像星星,倔强得像石头。
她说:“默笙,撑住。”
水里再睁开一双眼睛。
是燕十三的眼睛,沉默的,可靠的。
他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不能死。
她还有事要做。
有人需要她救。
有人……在等她回家。
黑水退去。
她站在一片荒原上,四周是茫茫的白雾。
雾里走出一个人,是她自己。
穿着干净的衣服,背着药箱,脸上带着平静的笑。
那个“她”走过来,牵起她的手,说:“跟我走。”
她跟着走。
雾散了。
眼前出现一条路,路两边开满了白色的花,花的香气很淡,闻着让人心安。
路的尽头,有光。
很温暖的光。
她朝那光走去。
越走越近。
光里浮现出长生铺子的轮廓,李长生躺在门口的躺椅上打盹,江无花在院子里练刀,冷云舒坐在门槛上读书。
灶房飘出粥香,是她在煮粥。
家。
她加快脚步。
就在要踏进那片光的时候,脚下的路突然裂开。
裂缝里伸出无数只黑色的手,抓住她的脚踝,把她往下拖。
那些手冰凉刺骨,力气大得惊人。
光里的景象开始扭曲,破碎。
李长生的脸模糊了,江无花的刀断了,冷云舒的书页飞散。
“不——”
她听见自己嘶喊出声。
用尽全身力气,挣脱那些手,往前扑去。
扑进了光里。
光瞬间将她吞没。
所有的声音,所有的画面,所有的疼痛和恐惧,都消失了。
只剩下一种空。
无边无际的空。
不知过了多久。
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百年。
空里出现一个声音。
是那个老头的声音,很近,又很远。
“守住本心。”
“记住你是谁。”
“你在哪。”
“你要做什么。”
我是谁?
我是默笙。
我在哪?
我在南疆密林。
我要做什么?
我要救燕大哥,然后……然后我要活下去,回家。
空开始收缩。
像退潮一样,迅速褪去。
五感重新回到身上。
她感觉到冷,是夜雾的湿冷。
感觉到疼,是浑身骨头被拆开又重组后的酸痛。
感觉到嘴里残留的甜腻,和喉咙火烧火燎的干渴。
她睁开眼睛。
视线先是模糊的,慢慢聚焦。
她躺在地上,身下是潮湿的泥土和枯叶。
头顶是浓密的树冠,缝隙里漏下几点惨淡的星光。
老头坐在火堆旁,正用一根树枝拨弄着炭火。
听到动静,他转过头,看了她一眼。
“醒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但那双眼睛在火光映照下,依旧亮得惊人。
默笙撑着坐起来,浑身软得厉害,像被抽空了力气。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上沾着泥,还有几道自己掐出来的血痕。
“我……我通过了?”
她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老头没直接回答,只是从怀里又掏出一个小布袋,扔给她。
“喝了。”
默笙接住,打开,里面是个粗糙的竹筒,装着半筒清水。
她仰头喝下去,水很凉,冲淡了嘴里的甜腻,也滋润了干得发疼的喉咙。
“白色迷魂引,主攻神识。你扛过来了,神识没散,底子算过关。”
老头慢慢说,“但药人的路,这才刚沾了个边。”
默笙放下竹筒,看向担架。
燕十三还躺在那里,呼吸均匀悠长,脸上的青黑和肿胀已经完全消退,只剩下失血过多的苍白。
他看起来像是睡着了,只是睡得很沉。
“他……”
“死不了了。”
老头说,“我的血在他体内化了毒,也补了他的根基。等他醒来,会比以前更耐打。算是因祸得福。”
默笙松了口气,一直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松了一点。
“谢谢。”
她真心实意地说。
老头摆摆手,示意她坐过来。
默笙挪到火堆旁,和他隔着火焰相对坐下。
“丫头,你刚才在幻境里,看到什么了?”
老头问,眼睛盯着跳跃的火苗。
默笙沉默了一下。
“看到……一些过去的事。”
她低声说,“还有……家。”
“家?”
老头抬起眼皮,“那个开杂货铺的男人,还有那两个不是血亲的兄妹?”
默笙猛地抬头,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您怎么知道?”
老头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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