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牧颔首，目光掠过少年微微泛红的耳尖，忽而笑道：“说起来，前日我在附中荣誉榜见到个有趣的名字——林溪。
听说那姑娘在机甲理论课上，竟能与你平分秋色？”
周权闻言一怔，下意识避开视线：“只是寻常同窗...”
“哦？”
杜牧端起茶盏轻呷一口，眼底浮起了然笑意，
“可我怎听说，某人为替人解围，不惜动用院长特批的权限？”
少年顿时语塞，含糊道：“外曾祖父说笑了，我……”
杜牧了然一笑，并不紧逼，只感慨道：“十八岁，正是慕少艾的年纪。
当年你舅母也就是你这个年纪，一颗心就全系在你舅舅身上了。
那时她死活求我，非要转学去你舅舅所在的普通高中……”
他眼中掠过一丝追忆，“那般执拗，我从未见过。”
周权听得怔神，却见老人话锋一转：“男人嘛，成家立业，三妻四妾也是常事。联盟里多少加盟国仍沿袭古制，对此并无限制。
即便在联邦，明面上是一夫一妻，可那些高层显要，暗地里谁身边不是莺燕环绕？”
他意味深长地看向少年，“以你如今的身份，即便多几位红颜知己，旁人也不会多说什么，反而觉得理所当然。”
周权越听越觉不对，眉头微蹙。他放下茶杯，坐直了些：“外曾祖父，我……”
杜牧却仿佛没看见他的不适，自顾自说了下去，抛出一个更重的问题：
“权儿，你可知你舅舅的领地，为何命名为‘青岚’？学院亦以‘青岚’为号？”
周权一怔，虽不明所以，仍老实答道：“青是舅舅名中的‘青’，岚……应是取自舅母名中‘兰’字的谐音。”
这是周家乃至炎黄星人尽皆知的事。
“青岚领，青岚学院。”
杜牧轻轻重复了一遍，目光变得深沉，“青岚二字并立，方显琴瑟和鸣之意。
二者缺一不可。若日后……这继承人之位只剩了‘青’，而无‘岚’的血脉延续，这名号，岂非徒具其形，名存实亡？”
话音落下，厅内霎时一静。
周权只觉得心头猛地一沉，仿佛有冷水浇下。
他彻底明白了杜牧今日这番看似闲谈的深意。
自己虽是舅舅钦定的继承人，深受信任与栽培，可身上流的并非周青与杜若兰的血。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有恍然，有失落，更有一种沉甸甸的压力。
他张了张嘴，喉间干涩，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杜牧看着他变换的神色，知他已明白其中关窍，叹息一声，终是将最深层的缘由揭开：“你舅舅对你爷爷奶奶说，不成传奇不要子嗣。你可曾想过其中真意？”
周权勉强收束心神，依着以往所知回答：“爷爷提过，说是为冲击更高境界，需保持元阳之体，过早破身恐损及根基。”
“联盟诸多传奇强者，年少时留下血脉者不在少数，可曾见谁因此无法晋升？”
杜牧缓缓摇头，目光锐利，“这话，瞒瞒不懂修炼之人也就罢了。真正的原因，在你舅母杜若兰身上。”
周权愕然抬头：“舅母？”
“她昔年在黄权星受过极重的伤，伤及根本。”
杜牧语气沉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至今未能痊愈。一旦有孕，胎儿生长便会不断破坏她体内勉力维持的平衡……待到瓜熟蒂落之日，恐怕就是她灯枯油尽之时。”
周权彻底怔住，脑中嗡嗡作响。
黄权星……他忽然想起自己的名字——周权。
那个“权”字，原来并非随意选取，竟是一直在提醒着那段过往，提醒着舅母身上未曾愈合的创痛。
无数画面掠过脑海：舅母总是略显清冷的神色，舅舅偶尔凝视她时眼底深藏的忧色。
“你舅舅那般说辞，是不愿给你爷爷奶奶平添忧虑，也是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杜牧的声音将他从震惊中拉回。
“外曾祖父...”少年声音发涩，“我...”
杜牧的手掌在周权肩上轻轻一拍，力道不重，却仿佛压下了千钧之重。
“权儿，今日同你说这些，外曾祖父其实也存了私心。”
他微微停顿，观察着少年骤然绷紧的侧脸，“你身上流着周家的血，未来继承你舅舅的‘青’，名正言顺。可那林溪姑娘……她体内，没有我杜家的血。”
周权抬眼看向杜牧，对方的目光慈和中透着不容错辩的锐利。
“岚之一字，怕是要……”
杜牧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未尽的意味如同悬在空中的冰锥，清晰而寒冷。
他转而语气稍缓，“当然，你的婚姻大事，终究需得你自己拿主意。杜丽那丫头满月之时，你舅舅也是抱过、夸过的。”
言罢，杜牧不再多留，缓缓起身。
周权下意识地跟着站起，思绪却已纷乱如麻，只怔怔地看着老人挺拔的背影消失在厅门之外。
外面廊下很快传来周父周母客气的送别声，脚步声渐远。
片刻后，周母的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些许嗔怪：“小权？你这孩子，怎么了？杜老将军走了，也不知道出来送送长辈？”
周权恍然回神，应了一声，举步向外走去，只觉得脚下有些虚浮。
厅外夕阳余晖正好，落在身上却感觉不到多少暖意。
奶奶的话语还在耳边，他却仿佛隔着一层水幕去听，脑子里反复回响着杜牧那句未竟之言——
“岚之一字，怕是要……”
那不仅仅是一个名字的存续，更是一种血脉的宣告，一种权力的象征，一座横亘在他单纯憧憬前的、无形却坚不可摧的高墙。
“青”与“岚”……林溪与杜丽……舅母的旧伤……
无数念头纷至沓来，让他心乱如麻。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只觉得肩上的担子从未如此沉重过。
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在这个家里，在这份显赫的荣耀之下，每一个选择，都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码。
而他那刚刚萌生、尚未宣之于口的心事，在这巨大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又如此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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