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三十九年五月末，
大姐陈敬澜出阁的喜庆尚未散尽，陈家别院的庭院里，梧桐叶已被初夏的晚风拂得簌簌作响。
暮色四合，檐角的灯笼次第亮起，晕开一片片暖黄的光晕。陈敬源揣着一卷今日从客商处购买的海图，脚步轻快地穿过抄手游廊，直奔山下别院的西厢房——那里是三弟陈敬轩的住处。
两兄弟在山腰虽然都有了自己的别院，但是山下陈氏夫妻还是都给准备了厢房
推开虚掩的木门，一股墨香混着淡淡的松节油味扑面而来。陈敬轩正伏在案上，手里握着一支狼毫，对着一本书籍写写画画。烛火跳跃，映得少年的侧脸清隽分明，他今年刚满十一，眉眼间还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唯独握着笔的手，稳得不像话。
“敬轩，歇会儿吧。”陈敬源反手掩上门，将海图轻轻放在案头。
陈敬轩闻声抬头，眼底闪过一丝惊喜，连忙放下笔起身：“二哥，你回来了。今日码头那边可还顺利？”
他知道二哥近来常往乐游山码头跑，说是打理陈家物资，却不知晓具体忙些什么。
陈敬源拉过一张梨花木凳坐下，顺手拿起案上的素笺瞧了瞧，上面是几行小楷，写的《兵诀评》的读后感。
“倒是顺利，今日接待了几个去过南洋的商人，聊了半晌，倒听了不少新鲜事。”他说着，将那卷海图缓缓展开。
海图是用厚实的宣纸绘制的，边缘已经有些磨损，上面用朱砂标着密密麻麻的航线，从淮安府出发，沿着海岸线一路向南，过泉州，经广州，穿马六甲，最终抵达满剌加、爪哇等地。那些陌生的地名，在烛火下仿佛化作了一座座云雾缭绕的岛屿，透着神秘的气息。
陈敬轩的目光瞬间被海图吸引，他凑上前来，手指轻轻拂过纸面，语气里满是好奇：
“这是南洋的航线？二哥，你怎会有这般详尽的海图？”
陈敬源抬眼望向他，眸子里盛着夜色般深沉的光：
“是今日那南洋商人处买的。三郎，我今日来，是有件事要与你说。”
他顿了顿，似是在斟酌措辞，
“年底，我要下南洋。”
“下南洋？”
陈敬轩猛地抬起头，声音里满是震惊，
“二哥，你要去那般遥远的地方？父亲母亲可知道？”
“还未禀明。”
陈敬源轻轻摇头，指尖在海图上的“爪哇”二字上敲了敲，
“近来北方生意难做，粮价不稳，南边的丝绸瓷器却在南洋极受欢迎。我想着，与其困守淮安，不如出去闯一闯，或许能为陈家开辟一条新的生路。”
他看着陈敬轩惊愕的神色，又道：
“那南洋商人说，那边的苏木、胡椒、香料，皆是中原罕见的珍品，若是能贩回来，利润颇丰。再者，我也想亲眼瞧瞧，那书本里写的‘涨海声中万国商’，究竟是何等光景。”
陈敬轩怔怔地站在原地，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他近几年也从来往的客商中听过南洋的故事，说那里有金碧辉煌的寺庙，有皮肤黝黑的土着，有漫山遍野的热带果树，还有能载人远航的巨大帆船。可那些故事，于他而言，终究是遥不可及的传说。如今，二哥竟要亲自踏足那片土地，这叫他如何不惊？
烛火摇曳，映得两人的影子在墙上忽长忽短。陈敬轩忽然想起，去年二哥就开始建造船坞和福船，以为只是陈家沿海贸易，没想到是要直下南洋。二哥带他去过船坞，有一次指着那些尚未建成的大船，说过一句“大丈夫当志在四方”。那时他只当是句戏言，如今想来，二哥怕是早有此意。
“二哥，”
陈敬轩的声音有些发颤，
“南洋路途遥远，海上风浪险恶，还有倭寇、盗匪横行，你……你可要三思啊。”
陈敬源闻言，忍不住笑了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自然知晓其中凶险。那南洋商人已答应与我同行，他们常年走这条航线，熟悉风浪，也懂得如何应对倭寇。再者，我也会带上砺锋院护卫和火器，皆是身手矫健之人，不会有事的。”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陈敬轩年轻的脸上，语气里带着几分期许：
“三郎，我走之后，淮安府的生意，父亲身边的琐事，还要劳你多费心。”
陈敬轩望着二哥坚定的眼神，心头忽然涌起一股热流。他知道，二哥从不是轻言放弃的人，既已下定决心，便定会全力以赴。他吸了吸鼻子，用力点头：
“二哥放心，我定会帮父亲打理好家中事务，不让你分心。”
陈敬源欣慰地笑了，他将海图重新卷起，递给陈敬轩：
“这海图，你且收着。往后闲暇时，也可瞧瞧，权当是增长些见识。待我从南洋回来，定给你带些新奇的玩意儿——孔雀羽毛做的扇子，檀香木刻的佛像，还有那甜如蜜的芒果。”
陈敬轩接过海图，指尖触到微凉的纸面，只觉心中沉甸甸的。他看着二哥，忽然问道：
“二哥，此去南洋，要多久才能回来？”
陈敬源沉吟片刻，道：
“顺利的话，一来一回，约莫一年光景。若是遇上好货，或许会多耽搁些时日。”
“一年……”
陈敬轩低声重复着，眸子里闪过一丝不舍。他与二哥自幼一同长大，同吃同住，同读同玩，从未分离过如此之久。一想到往后的一年里，大姐刚刚出嫁了，二哥也见不到，他的眼眶便忍不住微微泛红。
陈敬源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语气轻柔：
“傻小子，又不是不回来了。待我归来时，定给你讲遍南洋的奇闻异事，让你也尝尝那异国的美食。”
夜色渐深，窗外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离别的絮语。
烛火下，兄弟二人相对而坐，又说了许多话。从陈家的生意，到南洋的风物，从幼时的趣事，到未来的期许。直到月上中天，陈敬轩才依依不舍地送二哥出门。
站在廊下，陈敬源回头望了他一眼，笑道：
“回去吧，早些歇息。往后的日子，不要出去了，在乐游山好好帮衬父亲。”
陈敬轩点了点头，看着二哥的身影消失在夜色深处，手里紧紧攥着那卷海图。晚风拂过，带来远处淮水的涛声，他忽然觉得，那卷海图里，不仅藏着一条条航线，更藏着二哥的雄心壮志，藏着陈家的未来。
他转身回房，将海图小心翼翼地放在书箱的最底层，然后重新点亮烛火，拿起案上的狼毫。这一次，他不再写《兵诀评》，而是提笔写下四个大字：静候归期。
烛火跳跃，映着少年挺直的脊背，在这寂静的夜里，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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