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识被禁锢在一方小小的黑暗里。
这是陈哑婆缝制的布袋,针脚细密,只在袋口留下一丝缝隙,像一道吝啬的伤疤。
她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沙哑又凝重:“阴物不可见日,你若想活,就得学会藏。”
那道缝隙,成了我唯一的眼睛。
光线昏黄,我看见了我的母亲,李春花。
她坐在卫生所后屋那张吱嘎作响的旧木凳上,对着一面布满霉斑的镜子,用一把生了锈的镊子,一根一根地拔着头上的白发。
她的动作很慢,很专注,仿佛在进行一场漫长而徒劳的战争。
忽然,她停下了。
镊子从指间滑落,在水泥地上发出一声脆响。
她茫然地看着镜中的自己,嘴唇翕动,喃喃自语:“三儿该吃药了……可三儿……是谁?”
我的整个残魂,像被冻住了一样。
她忘了我。
这个认知比被撕碎时还要痛苦。
我不过是她记忆里一个需要吃药的、模糊不清的代号,一个连面孔都没有的“三儿”。
就在这时,我附着的这片灰布猛地一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将我拽离了布袋的黑暗。
眼前的景象扭曲、旋转,最后定格在了那个我永世难忘的夜晚。
镇西的柴房,空气里弥漫着潮湿木头和霉菌的气味。
母亲李春花站在我面前,手里端着一只黑漆漆的陶碗。
她的手抖得厉害,碗里的水泛着一圈圈涟漪,倒映着她惨白的脸。
“为了镇住煞气,为了全镇的人都能活下去……”她一遍遍地念着,像是在说服我,更像是在说服她自己,“小舟,对不起,你得变成小满。”
她捏住我的下巴,冰冷的液体灌进我的喉咙。
我挣扎着,瞥见她另一只手里捏着一张黄纸,上面用朱砂画着诡异的符文,旁边两个血红的大字刺痛了我的眼睛——替命符。
画面破碎,我猛地被甩回现实。
布袋外,黄师傅和陈哑婆的声音急促地传来。
“若‘换名’是一种仪式,就一定有记录。”黄师傅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固执。
陈哑婆的声音却透着一种洞悉一切的疲惫,她用那串铜铃轻轻敲了三下地面,发出沉闷的“笃、笃、笃”声。
“记录不在纸上,在‘守名者’的心里。”
但黄师傅不信邪。
我知道他们正在连夜赶往镇上的殡仪馆。
我的意识跟随着他们,穿过冰冷的走廊,来到档案室。
铁柜被撬开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他们找到了一本没有封皮的皮面手札。
翻开内页,密密麻麻全是人名:林小满、张三儿、吴小兰、赵四喜……每一个名字后面,都用更小的字标注着“壳一”至“壳七”的字样,旁边还有“喂名时辰”和“血亲关系”。
我看见了我的名字,或者说,是那个占据了我身份的名字——林小满。
后面标注着:壳七,喂名者,李春花,关系,母。
手札的最后一页,只有一行字,字迹潦草而疯狂:“第七壳已启,衣母将醒。”落款是三个字——周德海。
黄师傅眼中燃起怒火,他掏出火折子,就想把这本罪恶的手札烧掉。
可就在这时,档案室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看起来和这个阴森的地方格格不入。
他的手里,握着一串铜铃,样式与陈哑婆的那串一模一样,像是一对。
“你师父当年也来过这里,”周德海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目光落在黄师傅身上,“他也像你一样,说要毁了这套系统。可你知道他最后是怎么死的吗?”
他顿了顿,享受着黄师傅脸上凝固的表情。
“他疯了。半夜爬进停尸房,找了件红衣服给自己缝上,嘴里不停地喊着‘我是壳七,我是壳七’。”
黄师傅的手握紧了藏在袖中的骨针,声音嘶哑:“所以,你才是真正的守衣人?”
周德海摇了摇头,笑容更深了:“不,我是‘喂名者’。每一代的壳,都必须由他的至亲之人,亲手‘命名’。父杀子,母换女,姑改侄……这才是‘名咒’的根基,是它力量的源泉。亲手埋葬自己血脉的痛苦和绝望,是最好的养料。”
话音未落,陈哑婆突然像一头被激怒的母狮,猛地冲上前,用手中的铜铃狠狠撞向周德海的胸口。
预想中清脆的铃声没有响起,只有一声沉闷的撞击。
周德海闷哼一声,后退了半步。
“你戴了‘伪心符’。”陈哑婆的声音里满是恨意。
就在这个空隙,黄师傅将手札猛地投进了墙角的火盆。
火焰“呼”地一下窜起,诡异的是,那火焰竟是血红色的。
在火光中,手札的纸角慢慢浮现出一张痛苦扭曲的人脸——正是黄师傅师父的面容。
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一个绝望的声音仿佛直接响在我们的脑海里:“救我……我也曾想毁了它……可名一旦入了魂,就再也……出不去了……”
看着那张脸在火焰中化为灰烬,周德海却一点也不慌张,他慢条斯理地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了另一本一模一样的手札。
“烧一本是没用的。真正的‘名谱’,是刻在活人心里,烧不掉的。”
我们趁乱逃出了殡仪馆,夜风冰冷刺骨。
黄师傅靠在墙上,大口地喘着粗气,脸上满是劫后余生的恐惧。
“他……他不怕火,因为他早就不怕死了。他怕的,是‘无名’。”
陈哑婆一路沉默,直到此刻,她才停下脚步。
她从怀里掏出那根白惨惨的骨针,没有丝毫犹豫,对准我附着的这片灰布中心,缓缓刺了进去。
一股尖锐的剧痛瞬间贯穿了我的残魂,我感觉自己仿佛被钉在了这片布上。
“若你想找回自己,”陈哑婆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清晰无比,“就得回到‘喂名’的那一刻——在你母亲将那碗符水灌进你嘴里的瞬间,用意念,夺回属于你‘林小舟’的这个名。”
我整个魂体都在颤抖,一个微弱的念头传了出去:“如果……如果我失败了呢?”
陈哑婆闭上了眼睛,脸上没有一丝表情:“那你就会成为真正的‘林小满’,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而镇上,会有下一个孩子,被自己的至亲,喂上‘林小舟’这个名字,成为新的祭品。”
风突然大了起来,吹得我这片灰布猎猎作响。
风声里,我仿佛听见了无数孩童微弱的哭泣声,他们从四面八方传来,汇成一股悲伤的洪流。
“救救我……我好饿……”
“妈妈,我叫什么名字……”
“我不想死……”
那根刺入我魂体的骨针,比死亡本身还要冰冷。
但这股寒意,却被一股更灼热的记忆点燃了。
我记起了那扇吱嘎作响的柴房木门,记起了空气中潮湿的泥土和腐朽木头的气味。
那里,是“林小舟”死去的地方。
也必须是,他重生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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