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玉熙宫。
此处是嘉靖皇帝朱厚熜日常修道之所，宫室内常年缭绕着淡淡的檀香与丹砂气息。此刻，殿内却弥漫着数种迥异的香气，彼此纠缠、碰撞，却又在御前太监小心翼翼的控制下，泾渭分明地分隔在数个精致的香几之上。
司礼监大太监黄锦与御用监掌印太监张宏垂手侍立，连大气都不敢喘。嘉靖帝身着道袍，闭目盘坐于蒲团之上，面容清癯，看不出喜怒。几位精通香道的太监和道士在一旁低声品评着各地进献的香品。
严世蕃进献的“紫府烟霞”已被熏燃，烟气呈淡紫色，氤氲升腾，确有几分仙家气象，香气浓郁霸道，带着一种奇异的甜腻，仿佛要强行侵入人的每一寸感官。
“此香炽烈，有冲和之象，然……失之自然，恐非长久之道。”一位白发老道捻须沉吟，声音不大，却清晰传入众人耳中。
严世蕃安排在宫中的眼线心中一跳，却不敢妄动。
轮到那套匿名进献的银质隔火熏香具被呈上。小太监按照附上的说明，将一小块“沧海遗珠”香丸置于云母片上，底下以微炭慢熏。起初并无浓烟，只有一丝极淡雅、极清幽的香气，如丝如缕，悄然散开。它并不与“紫府烟霞”争锋，反而如同溪流绕过巨石，缓缓浸润着整个空间。
那香气初闻是兰麝之清，再品有沉檀之静，最后那缕幽远深沉的“鲛人泣”底韵浮现，带着一丝微咸的海风气息与冰凉的底蕴，仿佛能将人的神魂引入空灵寂静的深海或九天之上。这香气层次丰富，过渡精妙，留香虽不霸道，却绵长不绝，余韵悠远，恰好中和了殿内原本因丹药和诸多香料混合而产生的些许浊气。
嘉靖帝一直微蹙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舒展了一丝。他依旧闭目，却轻轻吸了吸鼻子，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敲击了一下。
黄锦与张宏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异。他们侍奉皇帝多年，深知这位主子对香气挑剔到近乎苛刻的地步，能让他有如此细微反应，这匿名之香已是非同小可。
最终，嘉靖帝并未当场表态，只是挥了挥手，示意将诸香撤下。但黄锦却注意到，皇帝的目光在那套银质熏香具上多停留了一瞬。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虽未明发上谕，但“帝于匿名异香似有垂青”的风声，还是在极小的圈子里悄然传开。朱载堉第一时间将这份模糊却至关重要的信息带到了珠华阁。
“张兄，机会来了！”朱载堉难掩兴奋，“虽未明言，但陛下显然对‘沧海遗珠’另眼相看。只要我们再接再厉，未必不能……”
张烨脸上却并无多少喜色，他打断了朱载堉：“世子，福兮祸之所伏。陛下垂青是好事，但这也意味着，我们彻底走到了台前，再无转圜余地。严世蕃，此刻恐怕已如坐针毡。”
他的预感很快得到了验证。
几日后的清晨，珠华阁刚开门营业，一队税吏便气势汹汹地闯入，为首的是户部清吏司一名姓王的主事，面色冷峻。
“奉上官之命，核查珠华阁历年账目、货品来源及税赋缴纳情况！”王主事亮出公文，声音冰冷，“有人举报尔等勾结海寇，私贩禁物，偷漏国税！”
苏婉清心中一震，知道严世蕃的报复来了，而且直指最敏感的走私和税务问题。她强自镇定，上前周旋：“大人明鉴，我珠华阁一向守法经营，账目清晰，所有货品皆有合法来源凭据，税赋更是分文不差。”
“合法来源？”王主事冷笑一声，指着货架上几件来自南洋的玳瑁、珊瑚饰品，“这些海外珍玩，尔等可有市舶司核发的‘公凭’？若没有，便是私通番货，按律当没官罚银，主事者流放！”
与此同时，另一批人则开始粗暴地翻检仓库、工坊，美其名曰“搜查赃物”，实则肆意破坏，将整理好的物料翻得一片狼藉。陆刚握紧拳头，眼中喷火，却被张烨用眼神死死按住。此时若与官府冲突，正中对方下怀。
查账与搜查持续了整整三天。珠华阁被迫停业，损失惨重。苏婉清虽凭借清晰的账目和部分货物的合法凭证（主要通过朱载堉的关系获得）顶住了大部分指控，但关于那些南洋物件的来源，确实存在一些灰色地带，难以完全自证清白。王主事抓住这点不放，态度强硬。
就在双方僵持不下，王主事准备强行查封部分货物并带走苏婉清问话之时，又一队人马来到了珠华阁。
这次来的，是刑部的一名郎中和几名衙役，为首的却是一位面生的青袍官员，气度沉凝。
“本官刑部浙江清吏司郎中，奉部堂之命，复核此案。”青袍官员声音平和，却自带一股威严。他出示了刑部文书，直接接管了现场。
王主事脸色微变，户部查税，刑部插手，这不合规矩，除非……有更高层面的干预。
那青袍官员并不理会王主事，径直走到张烨面前，目光锐利地打量了他片刻，忽然开口道：“张东家，有人托本官问你一句话：‘木客之约，可还作数？’”
张烨心中剧震！这是徐阶的人！“木客之约”暗指之前徐阶通过钱管事指点他寻找东南海商之事！徐阶在此关键时刻，动用他在刑部的关系，出手干预了！
“作数！自然作数！”张烨立刻躬身回答，“草民一直谨记于心，不敢或忘。”
青袍官员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转身对王主事道：“王主事，此案疑点颇多，证据亦不充分。珠华阁乃京城知名商号，与宗室、清流亦有往来，不可轻动。所有账册、货物暂由刑部封存备查，珠华阁可先行恢复营业，涉案人员不得离京，随时听候传讯。”
他三言两语，便将一场眼看无法收拾的危机暂时压了下去。王主事虽不甘，但刑部官阶更高，且理由冠冕堂皇，他只能悻悻然带人离去。
风波暂息，珠华阁内外一片狼藉。伙计们开始默默收拾，气氛压抑。
张烨向那青袍官员深深一揖：“多谢大人援手之恩。”
青袍官员扶起他，低声道：“不必谢我。要谢，便谢那位念旧之人。他让本官转告你，‘香既已动天听，便无回头路。望你好自为之，莫负所托。’” 言毕，便带人离去。
张烨站在原地，心中波澜起伏。徐阶的话再明白不过：皇帝已经注意到了你的香，你已经被卷入了皇权与严党斗争的漩涡中心，没有退路了。徐阶这次出手，既是保护，也是进一步的捆绑，要他更加坚定地站在对抗严党的阵线上。
“东家，我们……”苏婉清看着满目疮痍，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收拾干净，照常营业。”张烨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严世蕃想用官面上的手段压垮我们，徐阁老则希望我们成为他手中的一把刀。但我们不能只是棋子。”
他走到窗前，看着街上熙攘的人流。“原料危机未解，官非缠身，帝心难测……但我们还站着。”他转过身，目光扫过苏婉清和陆刚，“徐阶借刑部之力暂时逼退了户部的刁难，但严世蕃绝不会罢休。下一次，来的恐怕就不是查税，而是更直接的构陷了。”
他必须尽快打破原料封锁，并且，要设法让那“沧海遗珠”香，真正、正式地呈到嘉靖帝面前，获得一道实实在在的护身符。
然而，就在张烨苦思下一步棋该如何落子时，一匹快马带着南方来的紧急信件，冲入了京城。信是派往福建采购的队伍写来的，内容只有寥寥数语，却让张烨瞬间脸色大变——他们在泉州港，遭遇了前所未有的麻烦，不仅货物被扣，连人也陷入了险境，根源直指……浙江市舶司的实权人物！
（第二十五章 完）
喜欢大明珠华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大明珠华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