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疆的冬日，天色暗得早。才过申时，帐外已是灰蒙蒙一片，唯有帅帐内烛火通明，炭盆烧得正旺，驱散着逼人的寒意。
苏墨靠坐在厚实的床褥间，身上盖着柔软的裘毯，手中却依旧拿着刻刀和那块未成型的小木料，专注地勾勒着线条。她的脸色仍显苍白，呼吸也比常人细微些，但那双眸子在烛光下却恢复了往日的清澈与灵动，只是眼底深处偶尔掠过的一丝疲惫，透露着身体尚未完全康复的事实。
萧煜处理完手头紧急军务，掀帘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烛光柔和地勾勒出她低垂的侧脸和纤细脖颈的线条，神情专注得仿佛手中是天下至宝，而非一块寻常木料。他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放轻脚步走到榻边。
“不是让你多歇着，怎么又劳神做这些？”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丝不赞同，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掩饰的关切。他自然地从她手中轻轻取走了刻刀和木料，触碰到她指尖时，感受到那微凉的温度，眉头皱得更紧了些，“手这样凉，还不肯安生躺着。”
掌中骤然一空，苏墨微微一怔，抬起头来。见是萧煜，她下意识地唤了一声：“萧大哥。”对于他近乎自然的“没收”行为，她心中并无不快，反而因这份不容拒绝的关心而泛起一丝异样暖流，只是面上依旧平静，“躺久了也闷，动动手反而觉得舒坦些，并不费什么神。”
“那也不行。”萧煜语气坚决，将刻刀和木料放到一旁的小几上，“老军医说了，你此次元气大伤，最需静养，心神皆不可过度耗损。这些精细活儿，最是费神。”他看着她，见她唇色依旧浅淡，不由放软了语气，“若是觉得闷，我寻了些书来给你解闷，但需得答应我，不可看得太久，更不可因此劳神费心，否则……”他顿了顿，带着几分不容置疑的意味，“我便都没收了。”
说着，他转身从一旁的书案上取过几本崭新的线装书，递到苏墨面前。
苏墨疑惑地接过，低头一看，眼中不由露出惊讶之色。这几本书并非寻常闺阁女子爱读的诗词语集，而是《考工记辑要》、《军器图说》、《营造法式注解》等工匠技艺及军械制造的专着，甚至还有一本前朝名匠关于机关术的心得手札，都是极难寻到的实用典籍。
“这……”她抬起头，看向萧煜，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竟如此懂她所需，所赠之物皆投其所好，且显然花费了一番心思去搜寻。
“想着你或许会喜欢这些，翻阅一二也能解闷，总比动刀动斧强。”萧煜看着她惊讶的神情，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扬了扬，语气却依旧平淡，“只是需得记住我的话，不可贪看。”
苏墨摩挲着书页，纸质细腻，墨香犹存，显然是刚印制不久或是精心保存的珍本。她心中感动，这份礼物远比金银珠宝更得她心。“多谢萧大哥，这些书……我很喜欢。”她轻声说道，语气真诚。
“喜欢便好。”萧煜见她眼中泛起的光彩，心中也觉舒畅，仿佛连日来的阴霾都被这帐内一隅的暖意驱散了些许。他在榻边的凳子上坐下，似乎并不打算立刻离开，“若有看不懂之处，或是想寻其他相关的书，随时可告诉我。”
苏墨点了点头，指尖划过书脊上的题字，忽然问道：“萧大哥平日里，也看这些书吗？”
萧煜微微一怔，随即坦然道：“身为将领，虽不必亲自动手制作，但需熟知军械性能优劣、攻防之道。这些书，自是看过一些，只是远不及你精通。”他这话并非谦逊，而是事实。苏墨在器械上的巧思与领悟，早已超越了许多经验老到的老师傅。
两人之间一时陷入了沉默，却并不尴尬。帐内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和书页被轻轻翻动的细微声响。苏墨低头翻阅着手中的《军器图说》，萧煜则就着灯光，看着一份边境布防图，目光偶尔会从图纸上移开，落在她专注的侧脸上。
她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苍白的脸颊因烛光的暖色而显得柔和了许多。看着看着，萧煜忽然觉得，若能一直这样岁月静好，似乎也不错。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却在他心中留下了清晰的痕迹。
苏墨虽看着书，心思却并非完全沉浸其中。萧煜就坐在不远处，存在感极强，让她无法完全忽略。他赠书的举动，细心又体贴，完全契合她的心意，若说心中毫无波澜，那是自欺欺人。可她只要一想到那无法逾越的门第之见，心便又渐渐沉静下来，甚至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怅惘。
她轻轻合上书，揉了揉有些发涩的眼睛，依言不再多看。
萧煜立刻察觉，抬头问道：“可是累了？还是书不合心意？”
“没有，书很好。”苏墨摇摇头，将书小心放在枕边，“只是谨遵萧大哥之命，不敢贪看劳神。”
她这般听话，反倒让萧煜有些意外，随即眼底掠过一丝笑意：“如此便好。晚些时候让小禾把药端来，喝了药再歇息。”他起身，替她将滑落些许的裘毯往上拉了拉，动作自然无比，“我还有些军务要处理，就在外间。有事便唤我。”
“嗯。”苏墨应了一声，看着他高大挺拔的身影走向外间，隔着一道帘幕，能隐约看到他伏案工作的侧影。
帐内再次安静下来。苏墨靠在软枕上，目光扫过枕边那几本书，又望向帘幕外的身影，心中五味杂陈。这份无声的守护与细致入微的关怀，如同冬日暖阳，温暖着她，却也照见了前路的坎坷。她轻轻叹了口气，闭上眼，强迫自己不再去多想。
而外间的萧煜，提笔批阅着公文，心思却有一半系在里间那虚弱却坚韧的人儿身上。他知道她心中必有顾虑，但他并不急于一时。来自北疆的寒风依旧呼啸，但帅帐之内，一种微妙而坚定的情愫，正悄然滋长，试图抵御外间所有的风雪与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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