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夫子的下马威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在林焱心头漾开几圈涟漪后，便沉入了每日繁重课业的湖底。他愈发谨言慎行，将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啃读那些艰深的经义注疏和构思策论之中，只在算术课上，才能稍稍找回一点游刃有余的从容。
这日，孙夫子布置了一篇策论课题，题目是：“论《大学》‘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次第关联与当代践行”。
题目一出，甲班教室内便响起一片细微的抽气声。这题目范围极广，既要梳理清楚“修身”到“平天下”的逻辑链条，还要结合当下时事，谈如何践行，难度不小。
林文博听到题目，眼中却闪过一丝得意。这类道德文章正是他擅长的领域，他早已准备好引经据典，写一篇花团锦簇、四平八稳的文章，必定能得孙夫子青睐。他瞥了一眼斜前方的林焱，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仿佛已经看到庶弟抓耳挠腮、无从下笔的窘态。
林焱看着题目，也是眉头微蹙。《大学》的框架他懂，但要谈“当代践行”，对他这个半路出家的古代小学生来说，确实有些空泛。他苦思冥想，那些圣贤语录在脑中盘旋，却总觉得隔靴搔痒。
忽然，他灵光一现。前世他虽然是个纨绔，但好歹也被逼着上过些企业管理、社会学的通识课，虽然学得囫囵吞枣，但一些基本概念还是有的。他想到了“系统”、“基础”、“秩序”、“影响力辐射”这些模糊的词汇。
“或许……可以这样类比？”他暗自琢磨着，“修身，就像是打好个人的基础，如同盖房子要先打地基，或者……就像赛车手要先熟悉车辆、磨练技术？”他努力将这些现代概念用符合古代语境的方式包装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甲班的学生们都在为这篇策论绞尽脑汁。林文博果然文思泉涌，下笔千言，文章中充斥着“格物致知”、“诚意正心”、“明明德于天下”等华丽辞藻，引用了大量先贤典故，将“修身”到“平天下”的过程描绘成一幅理想化的、层层递进的完美画卷，辞藻华丽，对仗工整，读起来朗朗上口。
而林焱则写得异常艰难。他摒弃了那些浮华的辞藻，尝试用最朴实的语言，构建自己的理解。他写道：
“学生以为，《大学》所言次第，犹如树木之生长。‘修身’乃深植其根，根不深则木不固；‘齐家’乃培育主干，干不壮则难支繁叶；‘治国’乃伸展枝桠，荫蔽一方；‘平天下’乃木秀于林，泽被苍生。四者环环相扣，根基不牢，则余者皆成空中楼阁。”
写到“当代践行”部分，他更是大胆地融入了自己的想法：
“故而，于当下而言，践行此道，首要在于务实。士子读书，非仅为吟风弄月、空谈道德，更需明晓农桑稼穑之艰、工贾百业之要。若为官，则需知一地之民情、物产、利弊，如同良医需知病人之症结，方能对症下药，此亦‘格物’之一端。自身品行端正（修身），方能管理好家族、仆役（齐家），处理政务时方能明辨是非、有效施策（治国），最终方能辅助朝廷，使政令通畅，百姓安居（平天下）。若人人皆好高骛远，忽视根本，则‘平天下’不过一句空谈。”
他甚至在最后小心翼翼地提出：“且，‘平天下’非必指疆域之广，亦可是在其位，谋其政，使一方百姓得以休养生息，秩序井然，此亦可视为小范围之‘平’。”
通篇文章，文笔稚嫩，结构也不算精巧，更没有引用多少高深典故，但逻辑清晰，观点务实，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试图穿透文字探寻本质的努力。
交稿之日，孙夫子端坐讲台，一份份翻阅着学生的策论。看到林文博的文章时，他微微颔首，显然对其辞藻和熟悉的义理阐述颇为满意，提笔在卷首批了个“甲下”。
当他翻到林焱的卷子时，那花白的眉毛立刻拧了起来。这文章……这是什么？比喻粗俗（树木生长？），言语直白近乎俚语，一些用词更是古怪（“务实”、“症结”、“有效施策”？），完全不符合制艺文章的规范！
他耐着性子往下看，越看眉头皱得越紧。这林焱，竟敢妄议“平天下”不必疆域之广？简直……简直有些离经叛道！
然而，看着看着，他敲击桌面的手指却慢慢停了下来。抛开那令人不喜的文风，这篇文章的内核……却并非胡言乱语。它将抽象的义理与具象的事物联系起来，强调了“根基”与“务实”的重要性，尤其是指出士子需知民情实务，这一点，恰恰戳中了许多只会死读书的学子的弊病。虽然表述稚嫩，角度清奇，但其中蕴含的思考，却有一种……一种难以言喻的歪理中的通透感？
孙夫子沉默了片刻，脸上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他欣赏林文博那种符合规范、彰显学问的文章，那是正道。可林焱这篇……虽不合规矩，甚至有些“野”，但其观点，却让他这个严苛的老学究，内心深处某根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他想起了自己年轻时在外任官，面对繁杂政务时的无措，不正是因为对基层实务了解不够吗？
他提起笔，想批个“丙下”以正视听，笔尖悬在半空，却迟迟落不下去。最终，他重重哼了一声，像是跟谁赌气似的，在卷首用力写下一个“乙下”，又在旁边添了四个小字：“文粗理直”。
这评价，可谓矛盾至极。既批评其文笔粗陋，又承认其道理直指核心。
当孙夫子将批阅后的卷子发还时，林文博看到自己卷首的“甲下”，脸上顿时露出志得意满的笑容，他故意将卷子摊开，让周围的跟班都能看到。然而，当他眼角余光瞥见林焱卷子上那个刺眼的“乙下”时，笑容更是得意。果然，庶弟就是庶弟，上不得台面！
可当他再细看，注意到旁边那四个小字“文粗理直”时，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文粗理直？孙夫子竟然……竟然认可了他的道理？这怎么可能！
林焱拿到自己的卷子，看到“乙下”时，心里并无太多失落，这在他预料之中。但看到“文粗理直”四个字时，他愣了一下，随即嘴角微微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看来，这位古板的孙夫子，也并非完全不通情理嘛。
坐在隔壁的方运，也看到了林焱卷上的评语，他沉默地看了一眼林焱，眼神中掠过一丝深思。
陈实凑过来，低声对林焱道：“林兄，你这文章……角度真是独特。孙夫子能批个‘理直’，可是极难得了！”
林焱笑了笑，没有多言。他知道，这次课题风波，他看似分数不高，却意外地在孙夫子心中留下了一个与众不同的印记。这条与众不同的求学路，似乎又多了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他收起卷子，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棵在寒风中依旧挺立的老树，根基深厚，方能枝繁叶茂——这个道理，无论古今，看来都是相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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