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二十五年，七月初八。
昨日的献俘阙下与宫中夜宴，仿佛只是这场席卷整个帝国狂欢的序曲。当第一缕晨光刺破永京城上空的薄雾，这座千年帝都便彻底苏醒了，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沸腾的热情。
从四更天起，通往皇城的主要街道两侧，早已被闻讯赶来的百姓挤得水泄不通。坊间的孩童爬上屋顶树梢，妇人推开临街的窗棂，白发老翁被儿孙搀扶着翘首以盼。小贩们趁机兜售着临时赶制的“得胜饼”、“凯旋糕”、绘着粗糙龙虎图案的小旗和彩带。酒肆茶楼的二楼雅座，早被达官贵人、富商巨贾以惊人的价格预订一空。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香气、汗味、脂粉味，以及一种集体性的、灼热的期待。
今日，是北伐大军正式举行凯旋入城仪式的日子。规模远比昨日御前的献俘更为盛大，是真正面向万民的、昭示天威与武功的盛典。
辰时三刻，皇城正门——承天门缓缓洞开。首先涌出的并非军队，而是皇家仪仗。旌旗幡幢如林，金瓜钺斧耀眼，身着鲜亮服饰的宫廷侍卫与鼓吹乐队列队而出，肃穆的礼乐声压过了街市的喧哗。随后，是皇帝的特使与礼部官员的车驾，代表着天子的恩荣与典制。
然而，所有的目光都越过了这些前导，死死盯着那深邃的门洞。
终于，在震天动地的礼炮九响之后，凯旋大军的主体，出现在了承天门外。
依旧是玄甲卫开路，依旧是那承载着突厥汗权象征的步辇，但今日的军容更为整齐划一，甲胄被擦拭得锃亮，在夏日阳光下反射着令人心悸的寒光。战马迈着统一的步伐，蹄声如雷，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人们的心头。
当那熟悉的一白一红两骑并辔出现在门洞的阴影中，并逐渐沐浴在灿烂阳光之下时，整个永京城，仿佛被投入了滚油的冷水，彻底炸开了锅！
“齐王千岁！！”
“靖海侯！！”
“王师威武！！”
“万岁！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声浪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瞬间淹没了鼓乐，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鲜花、彩绸、香囊、甚至荷包玉佩，如同雨点般从街道两侧的楼阁窗口抛洒下来，落在行进的军队身上、马前。许多百姓激动得热泪盈眶，奋力向前拥挤，又被维持秩序的军士勉力拦住。
李景睿端坐在雪白的战马上，身姿挺拔如松。他今日换上了一套特制的亲王戎装礼服，金甲外罩赤红蟠龙战袍，头戴七梁冠，缨络垂肩，更衬得面如冠玉，目似朗星。面对这几乎要将人淹没的狂热欢呼，他面容沉静，嘴角含着雍容而威严的浅笑，不时向两侧的民众微微颔首，或举起右臂示意。每一次微小的动作，都能引发更剧烈的欢呼浪潮。阳光落在他身上，那金甲与龙袍仿佛自身在发光，使他看起来如同战神临凡，天命所归。他的目光偶尔扫过那些狂热的面孔，扫过巍峨的宫阙，眼底深处是志得意满的豪情，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对更高处位的灼热渴望。
与他并辔而行的云湛，则是另一番心境。他同样身着绯色侯爵礼服，外罩轻便的亮银山文甲，这是皇帝特赐的荣耀。身下的枣红马步伐稳健，但他握着缰绳的手心却微微沁汗。这扑面而来的、几乎实质化的崇拜与狂热，是他两世为人从未经历过的。声浪如同物理的潮水冲击着他，让他有些眩晕，甚至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自己真的成了这个时代、这个帝国传奇的一部分。
他看到无数张激动到扭曲的面孔，看到那些奋力抛掷鲜花的手臂，听到自己的名字与齐王的名字被一遍遍呼喊、缠绕在一起。荣耀吗？是的，这无疑是人生荣耀的顶点。作为一个穿越者，他竟真的参与并深刻影响了一场决定帝国命运的大战，并且站在了胜利者的最前列，接受万民朝拜般的欢呼。一种混杂着成就感、虚幻感、以及淡淡疏离的复杂情绪在他心中涌动。
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学着齐王的样子，向两侧颔首致意，脸上维持着得体却不过分热络的微笑。他能感受到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好奇的、羡慕的、敬畏的、或许还有嫉妒与审视的。他知道，经此一役，自己已不再仅仅是那个躲在工部衙门里搞发明的“匠作侯爷”，而是真正进入了帝国政治与权力舞台的中央，与齐王李景睿的辉煌紧紧绑定。
队伍行进得很慢，几乎是在人潮的簇拥与欢呼的浪涛中一寸寸挪动。从承天门到朱雀大街，再到横贯全城的玄武天街，十里长街，竟走了近两个时辰。阳光越来越烈，暑气蒸腾，但百姓的热情丝毫不减。
“看！那就是星纹铁骑！”
“天啊，他们的刀真的在闪光！”
“听说就是靖海侯造出来的神兵，砍突厥人的铁甲跟切菜一样！”
“何止！守广宁的时候，侯爷还会用天雷地火呢！”
“齐王殿下真是用兵如神，又有如此能臣辅佐，真是天佑我大靖！”
类似的议论声浪在欢呼的间隙隐约可闻，不断传入云湛耳中。他心中苦笑，那些“天雷地火”不过是简陋的火药应用和物理化学知识，在此刻却被传得神乎其神。但无论如何，这些传说与眼前实实在在的胜利、如山般的战利品、以及身边这位光芒万丈的皇子结合在一起，共同铸就了此刻这无可比拟的荣耀光环。
当队伍终于抵达此次游行的终点——位于皇城东南、用于举行重大庆典和阅兵的“耀武台”时，已近午时。高台之上，皇帝并未亲临（昨日御前已受礼），但设立了御座香案，由宗室亲王代天子劳军。台上台下，又是一番繁琐而庄严的仪式。
李景睿登台，代表全军接受嘉勉，声音洪亮，言辞得体，再次赢得震天喝彩。云湛随同登台，同样获得了极高的褒奖。当礼官高声宣读皇帝对云湛“忠勤敏达，匠作通神，于国于军，厥功至伟”的评语时，台下又一次爆发出热烈的欢呼。
仪式完毕，大军并未解散，而是列阵接受检阅。当装备着星纹铁兵器的精锐方阵迈着整齐的步伐，高呼着“靖祚万年”通过观礼台前时，那冲天的杀气与精良的装备，再次让所有人直观地感受到了这支胜利之师的可怕力量，也将狂欢的气氛推向了最高潮。
直到未时，盛大的凯旋入城仪式才渐渐落下帷幕。大军归营，主要将领各有封赏宴席。云湛婉拒了后续的诸多应酬，拖着疲惫不堪却精神亢奋的身体，在亲随护卫下返回靖海侯府。
府门前，同样聚集了许多闻讯前来道贺或看热闹的百姓，管家正带着下人散发喜钱，维持秩序。见到云湛车驾，又是一阵小小的骚动。
好不容易进入府内，关上大门，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云湛靠在正厅的太师椅上，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厅内安静下来，只有冰盆里冰块融化的细微声响。
今日所见所闻，那万人空巷的狂热，那几乎将他与齐王神化的欢呼，那闪耀到令人不敢直视的荣耀……一切如同梦幻。
他达到了穿越以来，甚至可能是两世为人所能想象的荣耀顶点。与帝国亲王并辔，接受万民欢呼，功勋载入史册，名望如日中天。
然而，在这极致的荣耀与喧嚣之后，一种更深沉的疲惫与隐约的不安，却悄然浮上心头。他想起了昨日宴会上齐王那意味深长的眼神，想起了那张夹着银杏叶的匿名拜帖，想起了高高御座上皇帝那深邃难明的目光。
“侯爷，齐王府派人送来帖子，请您过府赴晚宴，说是殿下要亲自为几位核心功臣庆功，务必赏光。”管家悄声禀报。
云湛睁开眼，看着那张烫金的精美请帖。晚宴……核心功臣……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狂欢或许会落幕，但由这场狂欢所引发的、真正的波澜，或许才刚刚开始。他已被推上了潮头，再无退路。无论前方是更加绚烂的锦绣，还是暗藏杀机的漩涡，他都只能，也必须走下去。
“备车，更衣。”他起身，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然。荣耀的顶点，或许也是新征程的起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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