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庄藏在两座山间的褶皱里,仿佛被时光遗忘。村中世代沿袭的习俗比老槐树的根还深,其中最为人敬畏的,便是白事规矩——停灵七日,守灵人须确保灵前香火永不熄灭。那是亡魂在茫茫黄泉路上的唯一指引,香断,魂迷。
第七十七岁的李守仁,村里人唤他李老汉,从未想过自己会触犯这铁律。
事情发生在他老伴月梅溺亡之后。月梅是在村口青石河边洗衣时失足落水的,捞上来时,手里还攥着半件未拧干的蓝布衫。按规矩,遗体清洗更衣后,停灵堂屋,头朝门,脚朝里,一盏长明灯,三炷引魂香,开始了七日之期。
前六日,子女儿孙轮流守着,香火袅袅,一切如常。到了第七夜,也是最后一夜,李老汉执意要独自陪伴老妻。“让我跟月梅再说说话。”他声音沙哑,眼窝深陷。儿女见他坚决,又想着明日便出殡,便应允了,只再三叮嘱:“爹,香千万不能断。”
夜渐深,烛火在素白帷帐上投下摇晃的影子。李老汉望着黑漆漆的棺材,往事翻涌。他们拌了一辈子嘴,最后那次,是为了卖粮的钱,吵得凶了,月梅抹着泪摔门出去,说要去河边静静。这一去,就没回来。悔恨像冰冷的河水,漫过他的心肺。
疲惫与悲伤最终压垮了他。眼皮越来越沉,头一点一点,他伏在方凳上,陷入混沌。就在他意识模糊的当口,灵案上,最后一炷香,那点暗红的火星挣扎着闪了闪,化作一缕几乎看不见的青烟,彻底熄灭了。
几乎是同时,一股阴冷的风不知从何处钻入堂屋,长明灯的火苗猛地一矮,险些灭掉。
李老汉一个激灵惊醒,首先看向香炉。那三柱香只剩下一小截灰白的香梗,再无半点烟气。他心里“咯噔”一沉,慌忙起身想找新香点燃,腿脚却因久坐而发麻,一个踉跄撞到供桌。供桌微微一动,香炉里原本平铺的香灰,竟无风自动,缓缓旋转起来,形成一个诡异的螺旋状深涡,仿佛下面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搅动。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一股淡淡的腥气弥漫开来,像是河水底的淤泥混合了水草的味道。李老汉颤抖着凑近棺材,借着昏暗的烛光,他骇然看见,棺材盖与棺身的缝隙处,正渗出极细的、亮晶晶的水珠,慢慢汇聚,滴落在下方垫着的稻草上,那腥味正是由此而来。
“月梅……”他喉咙发紧,手抖得厉害,好不容易才重新点燃三炷香插上。但香燃起的烟,笔直向上不到一尺,便诡异地散开,盘旋不去,笼罩在棺材上方。
这一夜,李老汉再未合眼,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次日,月梅顺利出殡,葬在了后山面向河水的坡上。李老汉松了口气,以为是自己多虑。然而,怪事才刚开始。
先是村口井边挑水的后生,天蒙蒙亮时,瞥见一个穿着蓝布衣服、身形像月梅的女人背对着井沿梳头,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把脚下的青石板洇湿了一片。后生喊了一声,那女人回头——脸色青白,眼窝深陷,正是月梅的模样!后生吓得水桶脱手,连滚爬回村里。紧接着,又有两三个早起的村民,隐约看见河边洗衣石上坐着个蓝衣身影,幽幽望着水面。
流言像野火般传开,人心惶惶。而李老汉身上的变化,更让人脊背发凉。
他原本粗声大气,如今说话语调却不知不觉变得细柔,尾音拖长。拿东西时,小拇指会不自觉翘起。某日午后,邻居王婆路过李家院子,竟看见李老汉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月梅生前未绣完的鸳鸯枕套,一针一线地绣着,手法熟稔,姿态扭捏,嘴里还哼着月梅常哼的小调。王婆惊疑地叫了声“李大哥”,李老汉抬起头,眼神恍惚了一下,竟捏着嗓子应道:“哎,是王家妹子啊……”那声音,分明带着月梅生前说话时的腔调。
又过两日,李老汉的儿子从镇上回来,发现父亲对着水缸倒影梳头,嘴里喃喃自语:“奴家这一头青丝,怎就枯了颜色……”儿子听得魂飞魄散。
李家庄被巨大的恐惧笼罩。村长请来了八十里外白云观的沈道士。沈道士须发皆白,目光如电,一到李家庄便直奔月梅坟地,又去李家老屋转了一圈,最后盯着眼神躲闪、举止扭捏的李老汉看了半晌,长叹一声。
“祸起守灵夜,香断魂迷途。”沈道士对围观的村民和李家子女沉声道,“亡魂凭香火引路,香一断,她便如夜行失烛,困于阴阳交界。更因落水前心含怨怼,一口不平之气未散,徘徊不去。那夜守灵至亲阳气最弱,心神恍惚,她便趁虚而入,附身其上。那渗出的水,是她的执念;搅动的香灰,是她无措的徘徊;村民所见,是她残留的形影。而今她部分魂魄已与李老汉气息纠缠,若不妥善化解,时日一长,李老汉阳气耗尽,两人魂魄将一同沦为无主孤魂,永世难安。”
解决办法极其严苛。沈道士让李老汉搬到月梅坟旁,搭一简陋草棚,须连续守灵四十九天。期间,坟前香火必须日夜不息,由李老汉亲自看守、续燃。每日晨昏,他需在坟前真心忏悔,诉说前情旧怨,化解亡魂心中块垒。
“此乃以阳续阴,以诚引路。”沈道士神色肃穆,“过程凶险,附身之魂必会反复挣扎,李老汉你将时迷时醒,备受煎熬。能否熬过,看你造化与诚心。”
李老汉此刻清醒片刻,老泪纵横,点头应下。
四十九日,成了李家庄所有人屏息默数的漫长煎熬。李老汉守在坟边,如沈道士所言,时而他是自己,痛哭流涕,对着坟头诉说当年的恩爱与争吵,后悔那日的口不择言;时而又变成“月梅”,幽幽怨怨,梳头洗衣,甚至以头撞坟,哭诉河水之冷、心中之恨。香火在风雨中几度濒危,都由家人或村民及时护住。他的身体迅速憔悴下去,眼窝深陷,但眼神在清醒时却愈发清明坚定。
第四十九日,天降微雨。李老汉燃尽最后一炷特制的安魂香,香灰落下,笔直成柱,再无螺旋。他望着坟茔,轻轻说了句:“月梅,路亮了,你好生走罢。”言罢,昏倒在地。
醒来时,他已在自己家中床上,那纠缠不去的水腥气消失了,身体里那股阴冷的、不属于自己的意识也已无踪。他恢复了往日的声音举止,只是格外沉默。
经此一事,李家庄痛定思痛,修改了百年旧规:凡守灵,必两人以上轮流,相互照应,确保香火不断。沈道士留下的“守灵忌”被抄录多份,家家户户谨慎遵循。
李老汉老了更多,常常独自坐在院子里,目光越过矮墙,遥遥望着村口青石河的方向,一坐就是半晌。没人知道他在看什么,或许是在看那再也回不来的人,又或许是在看那晚不曾熄灭的香火。
村里老人教训不谨慎的晚辈时,总会提起这段往事,末了重重补上一句:“生死大事,规矩背后都是血的教训,容不得半分马虎!”而村口河水依旧潺潺流过青石板,只是洗衣的妇人,黄昏后便不再前往,仿佛怕惊扰了那可能仍在徘徊的、湿漉漉的魂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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