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火基地”的材料实验室里,气氛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空气中弥漫着高温金属、冷却机油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灼气息。在实验室中央,那台经过多次改良的中型试验熔炉,如同一个沉默的巨兽,刚刚完成了一次冶炼,此刻正进入最关键的冷却阶段。
所有人的目光,都紧紧锁在控制室主屏幕上那条缓缓延伸的红色曲线上——它代表着正在炉内冷却的新型高温合金的“生命轨迹”。站在最前面的,是头发花白、身形清瘦的叶菲莫夫院士。他双手背在身后,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那双深邃的、仿佛能洞悉材料微观世界的眼睛,一眨不眨地追踪着屏幕上每一个细微的波动。
曲线平稳地下降着,但当它行进到中段某个特定区域时,肉眼几乎难以察觉地,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短暂的“平台期”,仿佛一个奔跑中的运动员,在这里莫名其妙地迟疑了半步,然后才继续前行。
“停。”叶菲莫夫院士抬起手,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让整个控制室瞬间安静下来。他枯瘦的手指指向那个微小的波动,“看这里。问题就出在这里。我们的控制系统,它只是在机械地、忠实地执行着我们预设的温度下降指令。它很听话,但它不懂。它感受不到材料内部正在发生的、那个从液态狂野到固态秩序的、精妙而复杂的‘舞蹈’。”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身后一群面带疲惫与困惑的工程师,最终落在了负责自动控制系统的负责人,刘志远工程师身上。“刘,我们的设备,已经调到极限了吗?”
刘工推了推鼻梁上厚厚的眼镜,脸上写满了无奈与不甘:“院士,我们已经用了国内能拿到的最好的高精度热电偶,pLc的响应速度也调到了最快,采样周期压缩到了毫秒级。从控制理论本身来说,这……这几乎已经是工业应用的极限精度了。我们尝试了所有经典的优化算法,但结果,您都看到了。”他指了指旁边工作台上摆放着的几块带着细微裂纹或成分不均的合金锭胚,那是之前一次次失败的证明。
“极限?”叶菲莫夫院士缓缓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泛起一丝混合着理解和挑战的复杂笑意,“在探索自然的道路上,‘极限’这个词,往往是我们给自己设下的牢笼。刘,我们面对的,不是一台冰冷的机器,而是一种正在经历生命中最剧烈转变的‘活’的材料。问题不在于控制系统的硬件速度不够‘快’,而在于它的‘思维’方式太‘直’了。它只是在被动地响应‘温度’这个宏观的、滞后的‘结果’,而没有能力去主动感知和预测材料内部‘结晶过程’这个超前的、微观的‘原因’。”
他不再看屏幕,而是示意助手拿来一块干净的白板。拿起马克笔,他的手稳得像年轻人,在白板上流畅地画出了一幅生动的示意图——无数个小点(原子)从无序的混乱状态,如何聚集、如何形成有序的晶核,又如何像树木生长一样,伸展出枝桠般的晶粒。
“传统的pId控制,就像……”叶菲莫夫院士停顿了一下,寻找着一个能让所有人都瞬间理解的比喻,“就像一个蒙着眼睛的人,用手去触摸一个正在缓慢变化的物体。他只能根据触摸到的‘形状’(温度)来猜测它变成了什么样,然后做出调整。这永远是慢半拍的,而且无法预知它下一步会变成什么样子。”
他放下笔,目光炯炯地看着大家:“所以,我们需要给这个‘蒙眼人’装上‘耳朵’,甚至赋予他一种‘预感’。”
接着,他抛出了一个让所有在场工程师,包括见多识广的刘工,都感到震惊和匪夷所思的大胆构想。
“我们能不能,在特种合金坩埚的内壁,嵌入我们特制的、能够耐受极端高温的声波发射和接收探头?”他一边说,一边在白板上画出了探头的示意位置,“当合金从液态转向固态时,其内部原子排列方式的改变,会导致声波在其中传播的速度、衰减程度,甚至频率特性,都发生极其细微但规律性的变化。这就像是材料在结晶时,会发出它自己独特的‘声音’或‘吟唱’。”
他转过身,面对着一张张写满惊愕的脸:“我们要做的,就是实时‘监听’这种‘材料的吟唱’,通过分析这些声学信号的纳米级变化,来反推内部晶核的密度、晶粒的生长速率等关键状态。然后,将这些最前线的‘微观情报’,作为控制系统的核心决策信号,与宏观的温度信号融合在一起,实现对冷却过程的‘前瞻性’精确调控。简单说,就是让我们的控制系统,能‘听音辨位’,能‘料敌机先’!”
“让……让控制系统,能‘听’到材料结晶的‘声音’?”一个刚从国内顶尖材料学院毕业不久的年轻博士,张大了嘴巴,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脸上充满了如在梦中的神情,“院士,这……这听起来更像是科幻小说里的‘物质低语’,而不是我们实验室里能实现的工程技术啊!”
“为什么不行?”叶菲莫夫院士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些,眼中闪烁着如同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光芒,“每一种材料在经历相变时,其内部原子结构的每一次集体迁移和重组,都会在物理场上留下独特的印记!声学,只是其中一个可以被我们捕捉和解读的维度!这不是科幻,也不是玄学,这是基于坚实的固体物理、波动声学和现代控制论的、完全可以量化和实现的精确工程!我们过去没有做到,不是因为物理定律不允许,而是因为我们的思路被禁锢了,我们没有尝试过去做一个‘用心’的‘倾听者’!”
他的话语,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巨石,激起了层层涟漪。质疑、震惊、茫然,逐渐被一种被全新思路点燃的兴奋感和强烈的好奇心所取代。是啊,为什么一定要在传统的控制理论里打转呢?为什么不能换个角度,去聆听材料本身的声音?
叶菲莫夫院士的威望和他那不容置疑的逻辑,最终说服了所有人。基地的协调机制再次展现出惊人的效率。通过特殊渠道,所需的耐高温声波探头和配套的超高速、高精度数据采集系统在一周内被紧急调配至“星火基地”。
接下来的日子,这间材料实验室变成了一个声学、冶金学、电子学和控制论激烈碰撞与融合的“奇异战场”。叶菲莫夫院士几乎以实验室为家。他时而盯着高速示波器上那些跳跃的、杂乱的波形,一坐就是几个小时,试图从中分辨出那理论上存在的、规律的“材料的脉搏”;时而与刘工带领的控制团队激烈讨论,为新的控制算法框架争论得面红耳赤。
失败,是这段日子里唯一的主题。
第一次试验,采集到的信号充满了各种设备运行和环境带来的噪声,根本无法分辨。
第二次,调整了探头位置和滤波参数,信号清晰了一些,但控制系统响应过度,导致冷却过程失控。
第三次,算法模型中的一个积分常数设置不当,系统在中期发生振荡……
每一次失败,都意味着宝贵的时间和资源的消耗,意味着又一块不合格的合金锭胚被生产出来。
团队里开始弥漫着一种淡淡的沮丧和疲惫。有人私下里嘀咕,这个方法是不是太过理想化了。但叶菲莫夫院士始终是那根最坚定的“定海神针”。他从不气馁,每次失败后,都会召集大家,平静地分析数据,找出问题,然后用他那带着口音的中文鼓励道:“没关系,孩子们,我们又排除了一条错误的路径。我们离真相更近了。”
他的坚韧和乐观,感染着每一个人。大家重新抖擞精神,再次投入到无尽的调试和验证中。饿了,就啃几口食堂送来的馒头包子;困了,就在旁边的行军床上轮流和衣躺一会儿。实验室的灯光,彻夜长明。
时间在一次次失败和微小的优化调整中悄然流逝。终于,在一个曙光即将染红东方天际的凌晨,最新一炉实验合金,按照融合了最新版声学前馈信号的控制程序,开始了它的冷却之旅。
控制室里挤满了人,却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盯着那条正在缓缓绘制的红色曲线。
初始阶段,平稳下降。
进入关键的中段区域……
没有停顿!没有波动!
那条红色的曲线,仿佛一位最顶尖的舞者,以一种无可挑剔的、流畅到极致的姿态,平滑而富有内在韵律地穿越了整个关键区段,完美地下降到了预定终点!
它不再是一条生硬的、由线段组成的几何图形,而像是一首被完美演奏出来的、低沉而流畅的大提琴曲,每一个音符都恰到好处地连接在一起。
刹那间,死一般的寂静被打破了!
“成了!成功了!”叶菲莫夫院士猛地从椅子上站起身,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迸发出如同少年般纯粹而炽烈的狂喜,他用力地拍着自己的大腿,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和连日的疲惫而变得异常沙哑,“抓住了!我们终于抓住了!这就是材料的‘脉搏’!”
整个实验室瞬间被引爆了!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如山洪般爆发出来。年轻的工程师们欢呼着,跳跃着,相互拥抱,用力地拍打着彼此的后背,许多人脸上都挂着泪水,分不清是喜悦还是解脱。刘工更是紧紧握住叶菲莫夫院士的手,嘴唇翕动着,却激动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后续的检测结果,毫无悬念地印证了这位材料学泰斗的判断。金相分析显示,这次制备出的合金锭胚,内部晶粒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均匀和致密,仿佛一块完美无瑕的金属水晶。力学性能测试报告更是让所有人欢欣鼓舞——其强度、韧性、疲劳寿命,尤其是关乎火箭发动机生死的高温抗蠕变性能,不仅完全达到了设计指标的上限,甚至在一些关键参数上还实现了超越!
困扰了整个团队数月之久,几乎成为“长征-商业型”火箭心脏——大推力发动机——研制道路上最大绊脚石的产业化瓶颈,被叶菲莫夫院士以一种超越时代的工程智慧、跨学科的宏大视野和近乎偏执的坚韧毅力,一举彻底打通。
几天后,当第一块采用全新“聆听脉搏”工艺制备的、闪烁着银灰色金属光泽的涡轮盘坯料,在万吨水压机沉稳而强大的轰鸣声中,缓缓地被塑造成最终的形状时,那富有节奏的、震撼人心的巨响,仿佛不再仅仅是工业的力量,而是在为这支由智慧、汗水与坚持共同谱写的、关于人与材料对话的壮丽“协奏曲”,献上最崇高的致敬。
(第70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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