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片重复性验证的第一批次，在一种近乎仪式化的严谨中开始。同样的参数包，同样的设备，同样的操作人员，甚至叶菲莫夫院士要求打印开始的时间都尽量与首次成功保持一致。
“我们需要证明，那次的成功不是偶然的灵感迸发，而是可复现的工业韵律。”他在开工前对团队说。
三片叶片毛坯在激光的精确舞动下再次诞生。等待它们的是与之前完全相同的、苛刻的体检流程。这一次，焦虑感并未减少，但多了几分沉着的期待。徐远航守在检测室外，手里无意识地捏着谢尔盖给他的那个空格瓦斯酒壶。
结果在预期之内，又稍稍超出预期。
“三片叶片，内部质量一致性超过95%。”检测负责人汇报时，脸上带着明显的轻松，“那两处‘可接受缺陷’的位置和形态，在三片叶片中高度相似，证明是当前工艺参数的固有特征，而非随机波动。局部重熔方案初步验证有效，处理后缺陷完全消除。”
实验室里响起一阵扎实的、带着疲惫满足感的掌声。这不是欢呼，而是确认——确认那条艰难寻觅的路径，终于被踏成了坚实的路基。
“很好。”叶菲莫夫没有多余的评价，“第二批次，启动。重点关注不同粉料批次间的微小差异影响。谢尔盖，你的结构验证计算如何？”
谢尔盖从一堆写满公式的稿纸中抬起头：“基于新参数包的热力载荷输入，榫接结构安全余量满足要求。但，重熔区域需要额外考虑热影响区的微观组织变化，我已标注关键监控点。”他将一张图纸递给工艺组，上面用红蓝铅笔细致地圈画着。
工业化生产的齿轮，在试运行成功后，开始咬合转动。目标不再是“一片完美的叶子”，而是“一条稳定产出合格叶子的流水线”。压力从突破转向了枯燥的坚持，而这往往是更严峻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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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尼黑，远星公司的“核心设计验证实验室”迎来了它最重要的访客——欧空局技术审计小组。
汉斯·克鲁格穿着熨帖的衬衫和西装背心，笑容得体，引领三位表情严肃的技术专家和一位目光敏锐的独立顾问走进整洁明亮的实验室。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绝缘漆和金属冷却剂的味道。
审计从文档开始。质量手册、设计规范、测试报告、供应商管理文件……汉斯对每一份文件的来历、版本更迭、背后的决策逻辑都如数家珍。专家们的问题细致入微，有时甚至有些刁钻，但汉斯始终从容，偶尔会叫来具体负责的工程师进行更专业的解答。
随后是实地查看。测试台正在运行，模拟着真空与温度循环。汉斯讲解着数据采集系统如何工作，故障注入测试如何进行。审计专家仔细检查着设备校准标签、维护记录，甚至用手电筒查看线缆的捆扎和标识。
“你们这个振动测试台，似乎不是最新型号？”一位专家问。
“是的，它服役超过五年了。”汉斯坦然承认，“但我们对其进行了全面的数字化改造和传感器升级，它的精度和可靠性经过我们自己的严格标定，数据与更先进的第三方实验室有很好的互认性。我们认为，将有限资金用于提升核心设备性能和验证方法，比追求最新的‘品牌型号’更符合我们的商业逻辑。”他随即调出了一系列对比验证数据。
提问的专家看了看数据，不置可否，但在笔记本上记下了什么。
审计进行到第二天下午，触及了供应链和外部合作。当被问及“香港先进材料联合实验室”时，汉斯按照预案，展示了三份详细的技术转化案例报告，并提供了该实验室技术负责人的简历和公开联系方式。
“合作关系看起来有些……非典型？”独立顾问翻看着报告，语气平淡。
“我们称之为‘敏捷协作’。”汉斯微笑，“航天不再仅仅是巨头的游戏。我们相信，未来属于能够快速整合全球最优创新资源的网络化组织。我们与香港实验室的关系，正是这种模式的探索。我们提供航天应用场景和严格的验证体系，他们提供前沿材料科学的敏锐触角。当然，对于核心、关键的部件材料，”他话锋一转，示意助手调出另外几份文件，“我们与三家国际知名的老牌材料集团有着深度、排他的联合开发协议，这才是我们供应链的‘定海神针’。”
审计组长，一位头发花白的德国资深工程师，一直话不多。此时，他合上手中的文件夹，看向汉斯：“克鲁格博士，你们展示了一种……与众不同的风格。有创意，但也伴随着风险。欧空局的传统项目，更看重可追溯的、经过时间考验的稳健。”
汉斯的心微微一沉，但面色不变。
“不过，”老工程师顿了顿，环视了一下实验室里那些年轻而专注的面孔，以及墙上贴着的、写满复杂公式和思维导图的白板，“航天也需要新的思维。你们的方案，至少在纸面上和这间实验室里，展现出了解决我们某些痛点的潜力。我们会如实记录所见。”
审计在一种礼貌而专业的气氛中结束。没有当场表态，但也没有发现致命问题。汉斯将审计小组送到门口，回到实验室，才发现自己后背的衬衫已被冷汗微微浸湿。他走到无人的角落，打开加密通讯器，只发了三个字给王胖子：“暂稳，待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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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振华得知叶片重复性验证初步成功的消息时，正在审阅一份关于筹备研究院“迎新·元旦联欢晚会”的请示报告。报告里提到，各部门都在积极准备节目，中外员工混编组合的意愿很高，还有人提议举办一场“国际美食角”。
他笑了笑，在报告上批示“原则同意，注意勤俭，突出融合”，然后对秘书说：“告诉后勤，今年年会，给每位外籍专家准备一份有中国特色的小礼物，春联、剪纸或者一小罐茶叶，让他们带回家。”
放下笔，他想起战略研究室关于俄方对“技术合作邀约”的初步反馈。反馈依然模糊，但出现了一个新措辞：对方表示“对长期收益分享模式抱有学术兴趣”，并提议“可先就上面级导航与控制系统接口标准进行初步的技术信息交换”。
这是一个微小的、但积极的信号。从“商业兴趣”到“学术兴趣”，从“泛泛而谈”到“具体接口标准”。对方在小心地试探，既想接触，又不想过早被绑定。
“可以。”李振华对战略室主任说，“安排一次非正式的、专家组级别的视频技术交流会，只谈那个导航控制接口标准。让我们的专家，可以‘无意间’提及我们下一代上面级对高可靠性、低成本推进剂的考虑，看看对方反应。”
他知道，信任的建立，如同叶片的打印，需要一层一层的、耐心的累积。每一次微小的、专业的互动，都是在为未来更重要的结构，添加一层可靠的“沉积”。
傍晚，研究院广播站照例播放音乐。今天是一首旋律优美的苏联歌曲《小路》，随后紧跟着一首中国八十年代的流行曲《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歌声飘荡在渐暗的冬日天空下，飘进依然亮着灯的实验室窗户，飘过正在食堂里讨论晚会节目的中外工程师们。
在通往星辰的漫长道路上，有时是惊心动魄的攻关，有时是枯燥严谨的重复，有时是步步为营的博弈。但总有些东西，比如一首歌，一次聚会，一份来自家乡的味道，或者一个共同攻克的难题，像暗夜里的星辰，或寒夜里的灯火，标记着来路，也温暖着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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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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