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道台”位于破晓总部的最高处，是一座露天的石质平台，四周环绕着九根刻满符文的青铜柱。传说这里曾是初代首领与天地交感、创立“开源破锁”之法的地方。平台中央只有一方青石，别无他物。晨光初露，山风凛冽，吹得人衣袍猎猎作响。
林枫站在平台边缘，俯视着下方云海中若隐若现的楼阁与训练场。三日前，他通过了“治政”与“练兵”两关，今日，将是最后一关，也是决定他能否真正接过首领之位的最后一关。
“问道台……”林枫轻声道，目光扫过那九根青铜柱。他能感受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若有若无的威压，并非来自人，而是来自这片土地本身所承载的重量——是无数先驱者探索、抗争、牺牲所积淀的意志。
“时辰已到。”一个苍老而浑厚的声音响起。
三位老者从平台的另一端缓步走来。他们身着朴素的灰袍，面容清癯，眼神却如古井深潭，不起波澜。这三人，正是破晓组织内资格最老、修为最深、也最具威望的元老：开阳、玉衡、天权。
开阳长老走在最前，身形高大，须发皆白，目光如炬，是元老派的核心。玉衡长老身材矮小，面容和善，但眼中常有精光闪过，以智计着称。天权长老最为年长，拄着一根藤木杖，步履缓慢，看似垂垂老矣，却是三人中辈分最高者。
三人来到平台中央，在青石前三尺处站定。开阳长老目光如电，直视林枫。
“问道，问的是心，是道，是路。”开阳长老的声音不大，却带着金石之音，回荡在平台之上，“破晓成立三百余年，牺牲无数，方有今日局面。首领之位，非武力可夺，非人情可予，非资历可定。唯道同者，方可同行。林枫，你可明白？”
林枫深深一礼：“晚辈明白。愿闻三位长老垂问。”
“好。”开阳长老上前一步，语气陡然凌厉，“第一问，问‘道’。我破晓之道，是为人族争一线生机，破枷锁，求自由。然则，何为自由？是如你现在所为，携四钥，聚人心，欲与龙族一决生死，血流成河，是为自由？还是如我主张，积蓄力量，教化万民，待人族英才辈出，水到渠成，自然破锁，方是正道？”
问题如刀，直指核心。激进与保守，是反抗势力中永恒的矛盾。
林枫沉吟片刻，缓缓开口：“开阳长老所言积蓄力量，教化万民，确是长久之计，稳如磐石。然而，晚辈在东海，见过被圈养为人祭的孩童；在西域，见过被风沙掩埋的枯骨；在南山，见过被妖木吸干的村落；在此地，见过为守护家园而牺牲的铁教头。”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水到渠成，需有时日。可枷锁在颈，刀悬于顶，万民日日煎熬，年年血祭，我等可能等得那‘渠成’之日？龙族可会给我等‘水到’之时？自由，从来不是等待来的。是无数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先烈，以血与火，在绝境中劈开的一条生路。晚辈所追求的，不是盲动，而是抓住每一个可能的机会，在抗争中积蓄力量，在战斗中寻求希望。以战养战，在敌人的围剿中壮大自身，在废墟上建立新的秩序。这，或许才是绝境中唯一的‘正道’。”
开阳长老眉头微皱，尚未开口，玉衡长老已轻笑一声，接过话头。
“林小友所言，热血激昂，令人心折。然，老夫有第二问，问‘术’。你主张‘以战养战’，看似进取，实则凶险万分。敌强我弱，敌众我寡，此乃现实。贸然开战，消耗的是我人族本已稀薄的力量。一旦有失，便是万劫不复。你如何保证，你的‘战’，是壮大而非消耗？是希望而非毁灭？你可有详尽的方略，而非一腔热血？”
林枫看向玉衡长老，这位以智计闻名的老人，问的更加实际，也更加致命。
“玉衡长老所虑极是。敌强我弱，是现实。但正因如此，才不能坐以待毙，等敌人将我们分化瓦解，各个击破。”林枫语气平稳，条理清晰，“晚辈的方略，并非盲目决战。其一，情报为先。苏堂主已建立覆盖四域的情报网络，知己知彼。其二，机动游击。不固守一城一地，以精锐小队袭扰龙族要害，如资源点、运输线、祭祀之所，积小胜为大胜，乱其部署，耗其精力。其三，开辟敌后。利用龙族控制薄弱之地，或与当地不满龙族统治的势力结盟，建立隐蔽的根据地，传播我道，积蓄力量。其四，分化瓦解。龙族并非铁板一块，其麾下附庸种族、人族内部如御龙宗之流，亦可利用矛盾，晓以利害，纵不能为我所用，亦可令其两不相助。”
他顿了顿，继续道：“至于消耗，确有其事。但卧薪尝胆，积蓄力量，难道就不消耗？资源从何而来？人心如何凝聚？只有在战斗中获取资源，在胜利中凝聚人心，方是绝境求存之道。当然，每一战，必谋定而后动，不贪功，不冒进，以最小代价，换最大战果。这，便是晚辈的‘术’。”
玉衡长老眼中精光闪动，不再言语，似在细细品味。
最后，一直闭目养神的天权长老，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浑浊，却仿佛能看透人心。
“咳咳……”天权长老轻咳两声，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直指人心的力量，“前两位，问道，问术。老朽这第三问，问‘心’。林枫，你年少有为，际遇非凡，得四钥，聚人心，破灵锁，败强敌，风头无两。然，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可知，你如今已是众矢之的？龙族必欲除你而后快，组织内部，亦未必人人服你。你欲行激进之事，必将更多人卷入战火，必有更多人因你之决策而死。这份重担，这份可能带来的牺牲与骂名，你这颗心，可承得起？可还……稳得住？”
此问一出，平台之上，连风声似乎都静默了。
这不是问道，也不是问术，这是在叩问林枫的本心，拷问他承担这一切的意志与器量。
林枫沉默了。他想起铁教头临终前的眼神，想起海珠城民众的欢呼与泪水，想起荒石堡众人同心的光柱，想起木灵族青木公的叹息，想起北境守墓人巫祭婆婆的告诫，更想起这一路走来，看到的无数苦难与牺牲。
良久，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山间的清冷空气涌入肺腑。
“天权长老此问，振聋发聩。”林枫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晚辈不敢妄言承得起。每念及因我决策可能带来的牺牲，便如负重山，夜不能寐。”
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三位长老，扫过下方云雾中若隐若现的总部，仿佛看到了无数双期盼或犹疑的眼睛。
“然而，若不承此担，又当如何？继续苟且？继续等待？继续看着同胞沦为祭品，看着希望一点点磨灭？我承此担，或许会有人因我而死，会有人骂我激进，骂我独断。但若因惧此骂名、畏此重担而退缩，那因退缩而继续流淌的鲜血，因等待而永陷黑暗的灵魂，他们的血与泪，又该由谁来承担？这份骂名，与无数人的生路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他上前一步，对着三位长老，也对着冥冥中注视此地的英灵，一字一顿道：
“此心，承不承得起，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此路，必须有人去走。此担，必须有人去扛。若天道不公，我便破了这天！若枷锁困人，我便碎了这锁！或许我会失败，或许我会倒下，但至少，我曾为此奋争过，曾为此燃烧过。这颗心，或许会因重担而颤抖，但绝不会因恐惧而退缩，更不会因权欲而迷失。它只为人族那一线生机而跳动，只为斩断那万古枷锁而燃烧。这，便是晚辈的‘心’。”
话音落下，平台之上，久久无声。
九根青铜柱上的符文，似乎微微亮了一瞬，又悄然隐去。
开阳长老紧皱的眉头，不知何时已舒展开来，眼神复杂地看着林枫，有审视，有震动，也有一丝……释然？
玉衡长老抚须沉吟，最终轻轻点了点头。
天权长老那浑浊的眼眸中，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赞许。他缓缓站起身，藤木杖轻轻顿地。
“道，虽激进，却合我破晓创立之本心——于绝境中，劈出血路。”
“术，虽凶险，却条理清晰，非无谋之辈。”
“心……”天权长老凝视着林枫，仿佛要将他灵魂看透，“承山河之重，怀血勇之志，明己身之责……虽稚嫩，其魄已具。”
他顿了顿，苍老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感慨，回荡在问道台上：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这一线生机，或许，真的就在这‘遁去的一’中，在于敢为天下先，敢承万钧担。”
天权长老转向开阳与玉衡：“二位以为如何？”
开阳长老默然片刻，终于长叹一声，对着林枫，第一次郑重地拱手一礼：“老朽……无异议。”
玉衡长老也微微一笑：“后生可畏，破晓之幸。”
天权长老点了点头，看向林枫，声音陡然提高，如同洪钟大吕，传遍整个山巅：
“经三问，验其道，察其术，观其心。林枫，道心坚定，术略周全，胸有丘壑，肩有担当。可承我破晓之道统，继往圣之绝学，开万世之太平！”
“老夫天权，携开阳、玉衡，以元老会之名，承认林枫，为我破晓新一代首领——启明尊主！”
声音落下，九根青铜柱骤然光华大放，道道清辉冲天而起，与初升的朝阳交相辉映，将整个问道台映照得一片通明。
山下，早已聚集等候的破晓部众，先是寂静，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启明尊主！”
“启明尊主！！”
声浪如潮，冲破云海，回荡在群山之间。
林枫独立于清辉与欢呼之中，望着下方那一张张激动、期盼、信任的面孔，望着三位长老那郑重而复杂的目光，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反而感到那副无形的担子，真正地、沉沉地，压在了他的肩上。
问道台上问道心，从此不再是独行的少年，而是背负着万千希望与生命的——
启明尊主。
前方的路，注定更加艰难，更加血腥。
但他，已别无选择，亦，义无反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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