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界的喧嚣与冰冷被彻底抛在身后。陈浊一步踏出,空间流转,再定睛时,已置身于一片熟悉的翠绿之中。
竹桥村。
百年光阴,对于这片宁静的土地似乎格外宽容。
村口那座古老的石桥依旧静静横跨在潺潺溪流之上,桥身的斑驳痕迹仿佛记录着岁月的低语。四周的竹林比起百年前更加茂密葱茏,青翠欲滴。
这里的一切,仿佛被时光遗忘,依旧保持着那份让陈浊心安的静谧。
他刚一站定,身旁竹林阴影一阵摇曳,一道火红的身影悄然显现,化作一位身姿曼妙、眉眼间带着几分妖娆与恭敬的女子。正是受陈浊之托,世代守护此地的蛇妖——红鸾。
“主人,您回来了。”红鸾躬身行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她能感觉到,主人此次归来,身上少了那份百年不化的执念,却多了一种更深沉的、令人心碎的寂寥。
陈浊微微颔首,目光掠过熟悉的景致,最终投向竹林深处那间若隐若现的小屋,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冬儿……怎么样了?”
红鸾立刻回道:“主人放心,小姐一切如常,神魂平稳,玄冰之力未有丝毫衰减。”
听到这句话,陈浊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放松了一些,他轻轻点了点头,眼底深处却掠过一抹难以言喻的痛楚。
百年前,当他为了寻找沈烟转世,刚刚在修行界崭露头角时,仇家便寻踪而至,趁他不在,掳走了他们年仅五岁的女儿——陈冬儿。等他疯狂追至,虽将敌人尽数斩杀,看到的却是女儿气息奄奄、魂魄将散的模样。
那一刻的天崩地裂,犹胜沈烟为他挡剑之时。
他几乎耗尽了当时所有的修为,才勉强保住了冬儿一缕脆弱的神魂不灭。
又千辛万苦寻来万年玄冰,将女儿小小的身躯冰封其中,以冻结生机,延缓魂散。
此后百年,他一边疯狂提升实力,寻找复活之法,一边不间断地以自身精纯修为温养冬儿的神魂,维系着那微乎其微的一线生机。
皇天不负有心人,他终于在九死一生间,得到了传说中可以逆转生死的至宝——生死剑。他本以为,找到了沈烟,他们一家三口,终于可以团聚。他甚至还幻想过,沈烟看到女儿时,是否会记起些什么……
却不想,等来的,是魔族女帝冰冷的登基大典,是一场天地为证的“离婚”,是恩断义绝,永不相见。
陈浊用力闭了闭眼,将脑海中那张冰冷绝情的面容驱散。不再去想她了,从此以后,她走她的阳关道,他过他的独木桥。他现在,只有冬儿了。
“走吧。”他对红鸾说道,声音恢复了平静,迈步朝着竹林深处的小屋走去。
沿途,有在溪边浣衣的妇人,有在田间劳作的老农,看到陈浊,都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恭敬而亲切地向他打招呼。
“陈仙师,您回来啦!”
“仙师,上次多亏了您的灵药,我家娃子的病全好了!”
“仙师,家里新酿了竹叶青,晚些给您送一坛去!”
百年来,陈浊虽心系寻找沈烟和复活女儿,却始终居住于此,默默守护着这片给了他十年安宁的土地。
村民若有疾病伤痛,他随手医治;若有妖邪作祟,他暗中清除。久而久之,村民们都知道这位看似年轻的邻居是一位有大神通的仙师,对他既敬且畏,更心怀感激。
陈浊一一颔首回应,脸上带着淡淡的、疏离却温和的笑意。只有在这里,在这片承载着他与“妻子沈烟”十年平凡记忆,如今又冰封着他女儿希望的土地上,他才能感受到一丝人间的暖意。
竹林小屋深处,一间特意布置、凝聚了无数温养阵法的静室内。万年玄冰散发着森森寒气,冰层之内,一个穿着百年前样式小花袄的小小身影静静躺着,正是陈冬儿。
她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长长的睫毛覆盖着眼睑,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悠长的沉眠。
外界的百年风云,魔族的登基大典,天地间的决绝宣告,都与她毫无关系。
陈浊站在冰前,凝视着女儿那张与沈烟有着五六分相似、却更显稚嫩的小脸,百年的风霜、寻妻的坎坷、断情的决绝,在这一刻都仿佛被悄然抚平。
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带着无尽怜爱与酸楚的笑容。他的冬儿,还在。
不再犹豫,陈浊心念一动,一柄通体漆黑、造型古朴的长剑凭空出现在他手中。剑身并无光华,却隐隐散发着两种截然相反的气息——极致的死寂与蓬勃的生机。这便是他九死一生得来的至宝,生死剑。
他深吸一口气,将体内剩余的一丝修为毫无保留地灌注到生死剑中。剑身微微震颤,那代表“生”的力量被彻底激发,散发出柔和而磅礴的白色光晕。
陈浊眼神一凝,剑尖轻点玄冰。
“嗡——”
一声轻鸣,白色光晕如水银泻地,缓缓包裹住巨大的玄冰。坚不可摧的万年玄冰,在这股逆转生死的力量面前,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融化,化作缕缕精纯的寒气,又被生死剑的力量中和、吸收。
冰层越来越薄,冰中陈冬儿小小的身影越来越清晰。
终于,最后一丝冰晶消融。
陈冬儿苍白的脸颊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一丝生命的红晕。她长长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如同蝶翼初展,然后,缓缓地、有些吃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依旧清澈懵懂,如同百年前一样,带着孩童特有的纯真和一丝刚刚醒来的迷茫。
“爹爹……”她声音微弱,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我这是怎么了?”
陈浊强压下心中的狂喜与激动,迅速上前,用早已准备好的温暖毛毯将女儿瘦小的身子紧紧裹住,抱在怀里。
他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轻松:“没事了,冬儿,没事了。你就是生病了,睡着了一段时间。爹爹找了很久很久的药,现在终于把我的冬儿治好了。”
感受着父亲怀抱的温暖,陈冬儿眨了眨大眼睛,似乎在接受这个信息。她看了看旁边恭敬站立、气息不凡的红鸾,好奇地问:“爹爹,这个漂亮的姐姐是谁呀?”
“她是红鸾,是爹爹的助手,帮爹爹一起照顾冬儿的。”陈浊耐心解释,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发。
小冬儿消化了一下这些信息,然后,她仰起小脸,问出了那个陈浊最害怕听到,却又知道必然会被问起的问题:
“爹爹,你找到娘亲的转世了吗?”
陈浊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痛得几乎无法呼吸。他看着女儿那双充满希冀的、与沈烟极为相似的眼睛,那句“你娘亲早就记起前世,但她不要我们了”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他怎么能让刚刚重获新生的女儿,承受被至亲抛弃的残酷真相?那该是何等残忍。
他脸上努力维持着温和的笑意,用最平静的语气,编织了一个善意的谎言:“转世啊……那都是骗人的故事。冬儿,娘亲是为了保护爹爹,被坏人害死了。人死……是不能复生的。”
他顿了顿,将女儿更紧地搂在怀里,仿佛要为她挡住世间所有的风雨,声音低沉而坚定:“以后,就我们父女俩,好好过日子,爹爹会一直陪着冬儿,再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陈冬儿沉睡了百年,心智与认知依旧停留在五岁的孩童时期。爹爹的话,对她而言就是全部的真理。她虽然因为再也见不到娘亲而有些难过,但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把小脑袋靠在陈浊坚实的胸膛上,软软地说道:
“嗯!冬儿知道了。我以后肯定和爹爹好好生活。”
听着女儿稚嫩却坚定的话语,陈浊心中百感交集。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有谎言带来的愧疚,更有斩断前尘后,与女儿相依为命的决心。他抱着女儿,目光望向窗外郁郁葱葱的竹林。
沈烟,从此,你是高高在上的魔族女帝。
而我陈浊,只是竹桥村一个守护女儿的普通父亲。
你我之间,再无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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