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测站内部的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空气循环系统残存的微弱嘶鸣和托姆操作面板时发出的清脆点击声。
主控室的空间比想象中更局促。墙壁上覆盖着暗灰色的合金板，部分区域已经氧化成深褐色，像干涸的血迹。天花板上垂下的数据线缆如同僵死的藤蔓，有些被晶石族当年的攻击切断，断面处露出五彩斑斓的晶体增生——这颗星球的生态系统正在缓慢吞噬这个外来物。
托姆蹲在数据库单元前，额头上的护目镜投射出淡蓝色的全息界面。“维克托传来的破解协议正在加载，”他低声说，声音在密闭空间里产生轻微的回响，“量子加密层数比预想的要多。艾兹拉在几十年前就已经在用十一维纠缠密匙了。”
莉娜站在他身后，手中的照明器调成柔和的琥珀色——这是奥玛教导的表示“耐心等待”的光频。她透过观测站狭窄的观察窗向外望去。
共鸣山谷在正午时分呈现出令人眩晕的美。高耸的晶体山脉折射着双恒星的光线，将整个山谷染成不断变幻的色谱：从深海般的靛蓝过渡到熔金般的橙红，再跳跃至翡翠的翠绿。但这些绚烂色彩之下，是足以让仪器尖叫的能量读数。
山谷入口处，晶石族的队伍静静地矗立着。
他们选择停留在观测站外五十米处的一片天然晶体平台。十二个晶石族战士呈环形守卫，甲壳上的能量光丝缓慢脉动，与山谷的能量场保持着微妙的谐振。奥玛位于圆心，权杖底端轻轻触地，琥珀色的晶体核心发出稳定而低沉的光晕。
他们没有进入这个“人造物”内部。当莉娜用刚学会的简单共振询问时，奥玛回应了一段复杂的频率组合。托姆的设备勉强解析出核心含义：“金属的沉默刺痛我们的壳。那里没有大地的呼吸，只有死去的回声。”
晶石族感知世界的方式与人类截然不同。对他们而言，这个由合金和塑料构成的观测站是一片“感官荒漠”——没有能量流动的韵律，没有晶体生长的轻微震颤，没有生命共鸣的温暖背景音。在这里，他们就像人类被蒙住眼睛、塞住耳朵、切断了所有触觉。
“希望角那边情况如何？”莉娜通过耳机低声询问。
亚斯的声音从四百公里外传来，带着静电干扰的嘶嘶声：“莉亚的团队正在全力支持维克托的破解。但我们遇到了新问题——山谷的能量场正在干扰远程数据传输。维克托说，他需要更稳定的量子信道。”
托姆头也不抬：“我正在尝试。观测站的外置天线阵列有百分之七十被晶体覆盖了，但剩下的部分还能用。问题是……”他敲击了几个键，“我们需要电力。”
主控台上，一个尘封的控制面板突然亮起了几盏指示灯。红色的、微弱的光芒，像是垂死之人的最后脉搏。
“备用能源，”托姆的手指在面板上飞快滑动，“还剩下……难以置信，百分之三的容量。艾兹拉用了某种超长寿命的放射性同位素电池。但如果我们激活它来增强信号——”
“——也可能触发我们不知道的防御机制。”莉娜接过话头。
耳机里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亚斯的声音：“维克托怎么说？”
“他说……”托姆倾听着只有他能接收的专用频道，“‘要么冒险，要么放弃。但如果我们放弃，晶石族可能会认为我们与艾兹拉一样，只想拿走想要的东西然后离开。’”
莉娜望向窗外的奥玛。长老的复眼正对着观测站的方向，星云般的纹路缓慢旋转。她突然意识到，这次破解不仅是为了获取信息，更是一次信任的考验。晶石族在等待，看这些“会流血、会痛苦、会治疗”的星外来客，是否会像上一个那样，只知索取不知尊重。
“启动备用能源，”亚斯最终下令，“但做好准备。莉娜，一旦情况不对，立即撤离。托姆，优先保障数据链路稳定。”
“明白。”
托姆的手伸向控制面板中央的一个物理开关——一个古老的手动旋钮，表面覆盖着薄薄的晶化尘埃。他吹开灰尘，露出下面刻着的细小文字：“初级唤醒协议”。
旋转。
起初什么也没有发生。然后，一种低沉到几乎无法听见的嗡鸣声从脚下传来，像是沉睡的巨兽翻了个身。主控室天花板上的灯管闪烁了几下，有三盏挣扎着亮了起来，投下惨白的光芒。
“能源上线，”托姆盯着读数，“百分之二点八……正在稳定。启动外部天线。”
观测站屋顶上，被晶体半掩埋的碟形天线开始极其缓慢地转动，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几十年来第一次，它重新对准了天空。
“量子信道建立中……连接维克托……有了！”
托姆的护目镜上，数据流开始瀑布般倾泻而下。他低声快速汇报：“维克托正在上传破解算法。他说这个加密体系有他熟悉的‘风格’——艾兹拉早期喜欢用分形递归加密，在每个密匙层里嵌套自我相似的子层。但维克托已经找到了模式。”
莉娜感到一阵莫名的寒意。维克托，这个将自己意识上传至机械躯体的存在，正在远程破解另一个追求“意识统一”的疯狂学者的遗产。这其中有种令人不安的对称性。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
观测站内部，只有设备运行的轻微嗡鸣和托姆偶尔的低声咒骂。外部，晶石族如雕像般静止，只有他们甲壳上的光丝随着山谷能量场的脉动而明暗变化。
然后，变化发生了。
最先注意到的是莉娜。她手中的共鸣探测器——一个根据晶石族技术改良的小型设备——突然开始不规则闪烁。屏幕上代表环境能量稳定性的曲线开始剧烈波动。
“托姆……”
“我知道，”技术官的声音紧绷，“能源激活干扰了山谷的局部谐振。我们就像是往平静的湖面扔了块石头。”
观测站的嗡鸣声正在增强。起初只是背景音，现在逐渐变成可感知的振动。控制台上的灰尘开始微微跳动，天花板落下细碎的晶化碎屑。
窗外的景象更加惊人。
山谷中的光线开始扭曲。那些绚烂的色彩不再和谐过渡，而是像打翻的颜料般胡乱混合。晶体山脉发出的自然共鸣频率——原本如同大地呼吸般规律——变得杂乱无章，时而尖锐如玻璃碎裂，时而低沉如大地呻吟。
奥玛动了。
长老的权杖重重顿地，发出一道肉眼可见的金色涟漪。周围的晶石族战士同时释放共振，十二道频率交织成一张稳定场，试图平复躁动的能量。
但观测站的干扰持续不断。备用能源系统似乎在无意识地与山谷能量场“共振”——不是和谐共鸣，而是破坏性的干涉。
“维克托说还需要五分钟！”托姆喊道，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几乎挥出残影，“但能源核心温度在上升，如果超过临界点——”
话音未落，主控室角落里的一个面板突然爆出火花。
莉娜本能地蹲下，碎片擦过她的肩甲。几乎同时，整个观测站开始剧烈震动，像是被无形巨手摇晃的玩具。
“不行了，必须切断！”莉娜冲向控制台。
“不能切断！”托姆抓住她的手臂，护目镜后的眼睛布满血丝，“如果现在中断，维克托的破解进程会全部丢失，加密系统可能会永久锁死！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
“但能量场失控会伤害晶石族！也会把我们埋在这里！”
两人的争论被耳机里维克托的声音打断——那声音冷静得近乎诡异：“不要中断。我找到了缺口。”
“什么缺口？”亚斯在远端问。
“艾兹拉在加密系统中留了一个后门，”维克托的语速快而平直，“或者说是他年轻时的一个习惯——他喜欢在自己的系统中埋藏‘诗意’。这个加密的核心密钥不是随机生成的，它是一段共振频率。”
莉娜的呼吸停滞了一秒。
她看向手中的共鸣探测器，上面显示的混乱频率曲线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微小但稳定的模式——一段重复三次的简单振动序列，像是心跳。
“是晶石族的基础共鸣频率，”她喃喃道，“是奥玛教我的第一个‘问候’频率。”
托姆的眼睛瞪大了：“艾兹拉用他研究的对象的原生频率，作为自己秘密的锁钥？这是……这是某种扭曲的致敬，还是赤裸裸的嘲讽？”
“都是。”维克托说，“现在，莉娜，我需要你发出那个频率。用你最大的功率。托姆，将你的信号接收器调到同一频段。”
“但外部能量场已经混乱了——”
“正是因为它混乱，这个纯净的基础频率才会像黑暗中的灯塔一样显眼。”维克托的声音里似乎有了一丝……期待？“执行命令。”
莉娜看向托姆，后者点了点头。她深吸一口气，将照明器的输出模式切换到全频段共鸣模拟——这是“希望角”团队根据晶石族交流方式研发的新功能，还未经过充分测试。
她的手指在控制面板上滑动，调出奥玛教导的第一个频率：一段代表“存在\/感知\/友好”的三段式振动序列。
“准备……发射。”
她按下了按钮。
照明器没有发出可见光，但一股纯净的振动波以她为中心扩散开来。那感觉很奇怪——不是声音，不是热量，而是一种穿透一切的震颤，从骨骼深处开始共鸣。
观测站的震动突然减弱了。
混乱的能量场像是被抚平的绸缎，开始重新恢复秩序。窗外，山谷中的色彩混乱逐渐平息，晶体山脉的共鸣回归到规律的脉动。
而主控室中央的数据库单元，发出了截然不同的声音。
一声清脆的“嘀”声，像是古老的机械锁被钥匙打开。然后是液压装置启动的嘶鸣，尘封数十年的数据核心外壳缓缓滑开，露出内部仍然完好的存储器阵列和全息投影仪。
托姆屏住呼吸。
投影仪自动启动，在空气中投射出一行行优雅的手写体文字——那是艾兹拉的个人标记，笔迹中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
“访问权限已授予。欢迎回来，研究者。”
“愿你在追寻真理的道路上，最终超越个体的局限。”
莉娜看着这两行字，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他们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
而盒子深处，艾兹拉年轻时的思想，正等待着向世人展示他那早已萌芽的、关于“归一”的疯狂梦想。
窗外，奥玛的权杖再次顿地，发出一段询问的共振频率。
莉娜用新学会的、更复杂的组合频率回应：“我们打开了门。我们看到了他留下的影子。现在，我们必须看看影子的源头。”
长老的复眼缓慢旋转，最终，发出了一段表示“谨慎前行”的共振。
破解，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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