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传到江南时,是个雾蒙蒙的早晨。
运河上漂着一层薄纱似的白气,船影子在雾里变得模糊,摇橹声也闷闷的,像隔了层棉被。老丁头像往常一样,天没亮就撑着自家那条小货船出了港,船上载着半舱新打的芦席,准备送到三十里外的吴镇集市。
雾气湿漉漉地贴在脸上,有点凉。老丁头缩了缩脖子,把破棉袄的领子又竖高些。他今年五十六了,在这条运河上跑了四十年,闭着眼睛都能从杭州划到苏州。可这几天,他总觉得心里头不踏实。
也说不上为啥。就是觉得这水,这雾,这早晨,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憋闷。像雷雨前的那种低气压,压得人胸口发慌。
船行到三岔口,雾气稍微散了些。老丁头忽然看见,前面不远处的芦苇荡边上,漂着个黑乎乎的东西。
他眯起昏花的老眼,用竹篙拨了拨。
是半截木板。木板上好像还绑着什么东西,用油布裹着,湿透了,沉甸甸的。
老丁头犹豫了一下。运河上漂来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不稀奇,可这年头……他想起前些日子城里传的闲话,说东海出了妖怪,吃了好几座城。他心里打了个突,本想不管,可竹篙已经钩住了那油布包。
算了,捞上来看看。
油布包很沉,外面捆着麻绳,浸了水,死结更难解。老丁头用随身的小刀割了半天才割开。里面是一卷用油纸和蜡封了好几层的纸卷,还有个小布包,摸着硬硬的。
他先打开布包。里面是几块碎银子,还有一枚……铜钱?
老丁头拿起那枚铜钱。入手温润,不像寻常铜钱冰凉。钱很新,但样式古怪,不是官铸的“通宝”,正面刻着“四海靖平”四个字,字迹有点歪,像是手刻的模具压出来的。背面没什么花纹,只有些细密的、像水波又像云纹的暗痕,摸上去有浅浅的凹凸。
他把铜钱凑到眼前细看。就在这时,东边天际,太阳恰好从雾气里挣出来,一缕金红色的光,斜斜照在钱币上。
那些暗痕,突然亮了一下。
不是反光,是从铜钱内部透出来的、极淡的金色光晕,一闪即逝。
老丁头手一抖,铜钱差点掉进河里。
他愣愣地看着手里的铜钱,又看看那卷油纸包着的纸。心里那点不安像滚雪球一样胀大。他哆嗦着手,剥开油纸。
纸上的字,很多都被水泡糊了。但开头几行还勉强能看清。
“……东海兄弟……怪物……名夔牛……吃地气……地陷房塌……”
老丁头识字不多,年轻时候在货栈当过几年账房,认得些常用字。他结结巴巴地往下看,越看,手抖得越厉害。
看到“捏沙成团,心念锁海”那里时,他后背已经冒了一层冷汗。
看到最后那句“今日他人赴死,我等可安寝否”,老头儿一屁股坐在了船板上,手里的纸簌簌作响。
他坐在那儿,愣了足足一炷香的时间。
雾气完全散了,阳光明晃晃地照在运河上,波光粼粼。远处有别的船摇橹经过,船夫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岸上传来早市开张的嘈杂,卖菜的吆喝,孩童的嬉闹,一切如常。
仿佛那张纸上写的血海地狱,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老丁头慢慢爬起来。他把那张纸小心折好,揣进怀里贴肉的地方。又把那枚古怪的铜钱,紧紧攥在手心。
然后,他调转船头,不再往吴镇去,而是朝着来时的方向,拼命地摇。
他要回家。
几乎在同一时间。
湖州府,何掌柜的丝绸铺后院。
何掌柜昨晚没睡好,眼下一片乌青。他面前摊着账本,算盘珠子拨得噼啪响,但心思完全不在上面。东海的消息虽然被朝廷压着,但他们这些有自己渠道的商人,多少都听到了风声。
更让他焦心的是,林昭姑娘(他私下里还是习惯这么叫)和皇上去了西域,音讯全无。青蚨谍网最近传回的消息也语焉不详,只说要“备粮、备药、稳住”。
稳住?怎么稳?天都要塌了。
就在他心烦意乱时,铺子里的伙计阿旺,像被鬼撵似的冲了进来,手里高举着一张纸,脸色煞白,嘴唇哆嗦:“掌、掌柜的!外头……外头墙上!贴了好多这个!”
何掌柜一把抢过。纸是普通的黄麻纸,上面的字是印刷的,墨迹有些晕,但清晰可辨。
他快速扫了一遍,瞳孔骤缩。
是林昭的笔迹。不,是她的口气。那种直白到粗鲁、却字字砸进人心窝子里的口气。
他看完,沉默了很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张边缘,粗糙的纤维刮着指腹。
“掌柜的?”阿旺小声问,“这上头说的……是真的吗?东海那边真的……”
“真的假的重要吗?”何掌柜打断他,声音有些沙哑。他抬起头,眼神复杂,“重要的是,有人信了。”
他顿了顿,忽然问:“库房里,还有多少去年囤的麻布?多少针线?多少棉花?”
阿旺愣了愣,掰着手指头算了算:“麻布还有五十多匹,针线管够,棉花……棉花不多了,就十来斤。”
“全拿出来。”何掌柜站起身,“再去找街口的王铁匠,把他铺子里那些边角料、碎铁片,不管好的坏的,全买下来。价钱随他开。”
“啊?掌柜的,咱们不做丝绸生意了?”
“做个屁!”何掌柜难得爆了粗口,“命都要没了,还做什么生意!”他指着纸上“捏沙成团”那一段,“看不懂吗?要‘铸钱’!没铜,就用铁,用布,用棉花!缝成包,塞满!城里不是还有好多从东海逃难过来的人吗?把他们找来,教他们缝!告诉他们,缝的时候,心里想着——地稳住!海里的畜生,锁死!”
阿旺似懂非懂,但见掌柜的神色是从未有过的严厉,不敢多问,连忙跑去办事。
何掌柜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熙攘的街道。卖豆浆的挑子冒着热气,妇人牵着孩子买早点,书生夹着书袋匆匆走过。
他想起那年江南水患,林昭姑娘混在灾民里,浑身湿透,眼神却亮得像烧着的炭。她说:“何掌柜,信我,这世道还有救。”
他现在还信吗?
不知道。
但他知道,如果连试都不试,等那怪物真到了江南,这些烟火气,这些鲜活的脸,都会变成纸上的血字,河里的浮尸。
他抓起桌上那枚林昭早年留给他的、作为信物的特制铜钱(边缘刻着小小的青蚨纹),紧紧握在手心。
那就试吧。
湖州城外,一座僻静的庄园。
这里是那位致仕老翰林的养老之地。老人姓周,今年七十有三,须发皆白,但精神还算矍铄。此刻,他正坐在书房里,面前摊着同样一份抄录的檄文。
是他的长孙,一个十八岁的秀才,今早从城里带回来的。年轻人气喘吁吁,脸上又是惊恐又是兴奋:“祖父!城里到处都贴满了!茶楼酒肆都在传!说是……说是林昭林大人从西域传回来的!”
周老翰林戴上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看了很久。
看完,他摘下眼镜,揉了揉发酸的眼角,长长叹了口气。
“祖父,”长孙小心翼翼地问,“这上面说的……铸钱聚念,锁海屠神……听起来,像是……像是巫蛊之术啊。朝廷……朝廷能允许吗?”
周老翰林没回答。他起身,颤巍巍地走到窗边。窗外是他精心打理的小花园,几株晚梅开得正好,幽幽的香气飘进来。
他想起很多年前,他还在朝为官时。那时沈砚舟权势熏天,清流噤声。有一次大朝会,讨论江南盐政积弊,他仗着年纪大,出列说了几句实话。下朝后,沈砚舟在宫门外叫住他,笑眯眯地说:“周老,年纪大了,就该在家含饴弄孙,颐养天年。朝堂上的风雨,沾多了,伤身。”
那是威胁。他听懂了,不久后便称病致仕。
这么多年,他把自己关在这小园子里,种花,读书,写字,假装外面的天塌地陷都与他无关。可心里那点火,其实从来没灭过。只是被灰盖着,冷了。
现在,这张纸,这纸上滚烫的、甚至有些粗俗的字句,像一阵狂风,把他心口的灰,吹开了一个角。
他想起了林昭。那个在江南粮案中,以女子之身,将沈砚舟的党羽掀了个人仰马翻的奇女子。她后来入朝,推行新政,处处碰壁,被多少人骂“牝鸡司晨”、“祸乱朝纲”。
可就是这个人,现在在万里之外,对着全天下喊:别跪着,起来,跟那怪物拼了!
拼不过怎么办?
那就死呗。
总比跪着等死强。
周老翰林转过身,看向满脸惶惑的长孙。他浑浊的老眼里,慢慢聚起一点光。
“去,”他对长孙说,“把庄子上所有的佃户、长工,都叫到前院来。再把咱们粮仓里,陈年的豆子、麦麸,都搬出来。”
“祖父?”长孙不解。
“不是吃。”周老翰林摆摆手,“磨成粉,和上水,捏成团子。告诉他们,捏的时候,心里想着林大人纸上写的那句话——地稳住!”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朝堂诤臣的铿锵:“再告诉城里那些老家伙,我周延鹤,捐半年俸禄(致仕仍有半俸),购铁购药,送往东海!谁愿意跟,老夫记他一份人情!谁要缩着,等那怪物来了,别怪老夫家的门,不给他开!”
长孙惊呆了。他从未见过祖父如此……激昂。
周老翰林说完,似乎有些脱力,扶着桌子喘了几口气。但腰杆,却挺得笔直。
他想,自己大概是真的老了。
老到不怕死了。
老到……又想当一回年轻时候那个,敢指着奸相鼻子骂的愣头青了。
苗疆,阿兰娜的寨子。
消息不是贴出来的,是唱出来的。
几个从山外回来的苗家汉子,带回来一支古怪的歌谣。调子是古老的祭祀曲,词却全是新鲜的大晟官话,夹杂着苗语,唱得磕磕巴巴,但意思明白:
“东海有大鱼,吃地又吃人……不怕不怕,捏泥巴,心里骂,骂它滚回老家……”
阿兰娜正在溪边洗药草,听见歌声,手里的竹篓“哐当”掉进水里,药草顺水漂走。她也顾不上捞,赤着脚就跑向寨子中心的祭坛。
老巫师已经在那里了。他闭着眼,听着那荒腔走板的歌谣,布满皱纹的脸上看不出表情。祭坛中央的火塘里,火焰不安地跳跃着。
“阿公!”阿兰娜冲过来,气喘吁吁,“是林昭姐姐!是她的声音!她在叫我们帮忙!”
老巫师睁开眼,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看着阿兰娜:“帮忙?怎么帮?用我们的巫歌,去锁万里之外的海?”
“不是巫歌!”阿兰娜急得跺脚,“是‘念’!林昭姐姐说,所有人的‘念’聚在一起,就有力量!”她想起林昭在寨子里时,跟她说过的那些新奇道理,“就像……就像很多很多萤火虫,分开很暗,聚在一起就能照亮一大片!”
老巫师沉默地看着火塘。火焰映在他眼底,明明灭灭。
过了许久,他缓缓起身,走到祭坛边缘,面向东方。他抬起枯瘦的手,指向寨子后面那座云雾缭绕的神山。
“山里有种白色的黏土,掺上朱砂和雄黄粉,烧出来的陶器,最能留存‘念力’。”他声音苍老,却带着决断,“阿兰娜,带人去取土。全寨的女人,停下手里所有的活计,跟我学捏陶。捏最简单的陶饼,不用好看,但要实心。捏的时候,心里只准想一件事——”
他顿了顿,用苗语,缓慢而清晰地说出一句古老的、用于安抚山灵和地脉的咒言大意:
“大地母亲,请平息愤怒。海洋巨兽,请回归沉睡。”
阿兰娜眼睛亮了。她用力点头,转身就跑,边跑边用清脆的嗓子喊:“姐妹们!放下背篓!跟我上山取土——!林昭姐姐需要我们——!”
少女的喊声在山谷间回荡,惊起一群飞鸟。
老巫师依旧望着东方,喃喃自语,用的是只有自己能听清的声音:“异星……你点燃的这把火,到底是烧毁一切,还是照亮生路呢……”
夜色渐深。
大晟南北东西,无数城镇乡村,灯火比往常亮了许多。
茶馆里,说书先生唾沫横飞地讲着檄文里的内容,茶客们听得鸦雀无声,手里的茶凉了都忘了喝。
铁匠铺里,炉火彻夜不熄,叮叮当当的打铁声里,夹杂着汉子们低沉的、重复的念叨:“地稳住……锁死它……”
深宅大院里,有妇人默默将首饰熔了,交给管家:“换成铜铁,捐出去。”
田间地头,有老农蹲在地头,用手捧起一抔黄土,捏了又捏,嘴里絮絮叨叨。
就连京城,宵禁之后,许多巷子深处,还有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和祈祷声。
一种无形的、缓慢的、却实实在在的“东西”,开始在这个庞大的帝国里流动、汇聚。
它来自恐惧,来自愤怒,来自绝望中迸发出的最后一丝不甘。
它还很微弱,很分散,像无数条刚刚融化、尚未汇流的小溪。
但它确实在动。
朝着同一个方向。
西域,天机阁。
昏迷中的阁主,灰败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轻轻蹙了一下。
仿佛在沉睡中,也感应到了那股遥远而庞杂的、属于“人间”的、温暖而混乱的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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