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阁的禁地,其实不在什么隐秘的山腹或地底,就在观星台正下方。
沿着一条螺旋向下的石阶走,石阶很窄,只容一人通过,两侧石壁上嵌着的荧石光芒幽绿,照得人脸发青。空气越来越湿冷,带着一股子陈年岩石和地下水的味道,吸进肺里,凉飕飕的。
林昭被萧凛半扶半抱着往下走。她几乎没力气自己迈步,整个人挂在他臂弯里,脚拖在地上,鞋底摩擦石阶,发出沙沙的轻响。每走几步,她就得停下来喘口气,胸口像压着块石头,每一次呼吸都扯得喉咙生疼。额头上新换的布条,又开始渗出暗红的湿痕。
苏晚晴和明尘跟在后面。明尘手里捧着一个玉盘,盘子里是十块鸽卵大小、切割规整的异矿晶体,在幽绿光线下闪着冰冷纯粹的幽蓝。苏晚晴则紧紧攥着药箱,指节发白,嘴唇抿得紧紧的,眼神里有掩饰不住的焦虑。
石阶尽头,是一扇没有任何纹饰的厚重石门。门是整块的黑曜石打磨而成,光可鉴人,倒映着他们几人的身影,扭曲拉长,像一群疲惫的鬼魂。
明尘上前,咬破指尖,将一滴血珠按在石门中央一个不起眼的凹槽里。血珠渗进去,石门无声地向内滑开。
一股更加浓郁的寒意扑面而来,夹杂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星辰尘埃般的清新气息。
门内是一个不算太大的圆形石室。穹顶依旧是星图,但这里的星辰不是画的,而是镶嵌着无数细小的、自发微光的宝石,真的如同将一片星空搬了进来。石室中央,是一个直径约两丈的圆形水池。池水清澈见底,却不是寻常水的颜色,而是一种深邃的、仿佛能将光线都吸进去的幽蓝。水底铺着光滑的白色玉石,玉石上按照某种复杂的星图排列,摆放着数十块大小不一的异矿晶体,此刻都静静散发着微光。
水池中央,有一块凸出水面的方形玉台,大小刚好够一人盘坐。
“引星池。”明尘低声介绍,声音在石室里激起轻微的回音,“池水是千年雪髓混合星尘凝结而成,能最大限度地纯净灵识,放大感应。水底的异矿晶体阵列,可以模拟和放大‘安土地纹’的核心频率。”
他顿了顿,看向林昭:“林夫人,您需要坐进池水,登上玉台。然后……以自身灵识为笔,池水与晶体为媒介,将修改后的‘安土地纹’印记,‘刻印’到您带来的那枚‘万民钱’模具核心之中。这个过程,您的灵识会与池水、晶体乃至……整个地脉的微弱脉动相连。会非常……吃力。”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补充道:“若感觉无法支撑,务必立刻停止。灵识受损,非同小可。”
林昭没说话。她看着那池幽蓝的水,水面无波,却仿佛深不见底。寒意透过空气,钻进她骨头缝里。她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披风。
萧凛的手还扶在她腰间。她能感觉到他手掌的温度,透过衣料,烫得她皮肤微微发麻。
“非去不可?”萧凛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很沉。
林昭轻轻“嗯”了一声。她抬头看他,努力想扯出个笑容,但脸僵得厉害,只扯动了一下嘴角:“总不能……让墨长老做好的模具,只是块好看的铁疙瘩。”
“我去。”萧凛盯着那池水,眼神里是极力克制的什么,“我的灵识……”
“你是‘紫微帝星’。”林昭打断他,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你的灵识里,是江山权柄,是杀伐决断。‘安土地纹’要的是‘稳定’与‘包容’,是安抚和连接。你去了,只会搅乱池水的频率。”
她顿了顿,握住他扶在自己腰间的手,手指冰凉:“而且,你还有更重要的事。等我……等我刻印完,那枚带有最初‘灵引’的模具核心,需要以你的帝王气运和虎符兵权为凭,作为‘信标’,通过青蚨网分发出去。你的‘势’,要在后面。”
萧凛的手猛地收紧,捏得她指骨生疼。他下颌线绷得紧紧的,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只是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小心。”
林昭点点头。她松开他的手,开始脱掉披风和外面厚重的衣物。苏晚晴上前帮忙,动作轻柔。最后,她身上只剩一套单薄的白色中衣,布料被冷汗微微打湿,贴在身上,更显得她瘦得惊人,锁骨和肩胛骨的形状清晰得让人心头发堵。
她赤着脚,一步步走进池水。
水很冷。刺骨的冷。像无数根冰针,瞬间扎透了皮肤,钻进血肉,直奔骨髓。她打了个剧烈的寒颤,牙齿控制不住地磕碰起来,咯咯作响。池水漫过脚踝,小腿,膝盖……每深入一寸,那冰冷和某种无形的压力就增加一分。走到池中央时,水已齐腰,她感觉自己的下半身几乎失去了知觉,只有胸口那个盒子,还在顽固地散发着一点微弱的温热,像寒夜里最后一点将熄的炭火。
她艰难地爬上玉台。玉石表面光滑冰凉,坐上去,寒意瞬间穿透薄薄的中衣,直抵全身。她盘起腿,强迫自己坐直,双手虚放在膝上,掌心向上。
“可以开始了。”她的声音抖得厉害。
明尘深吸一口气,将玉盘中的十块异矿晶体,按照特定方位,轻轻放入林昭周围的池水中。晶体入水,幽蓝的光芒瞬间明亮了几分,与池底原有的晶体阵列呼应,整个引星池的水,开始泛起极其细微的、有规律的波纹。
苏晚晴将那颗已经初步冲压出“安土地纹”基础凹槽的模具核心——一块拳头大小、泛着暗金色泽的特殊合金圆饼——小心地放在林昭并拢的双膝上。
“闭上眼睛,收敛心神。”明尘的声音变得空灵而遥远,“想象你手中的纹路,想象‘稳定’与‘连接’的感觉……然后,将你的‘念’,通过灵识,注入纹路……”
林昭闭上眼。
黑暗。冰冷的黑暗。
起初,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有无边的冷,和身体深处传来的、越来越尖锐的疼痛。胸口发闷,耳朵里嗡嗡作响。
她努力集中精神,去想膝盖上那块金属圆饼,去想上面那些复杂又简洁的线条。安土地纹……稳定……连接……
渐渐地,一些模糊的“东西”开始涌入她的意识。
不是画面,不是声音,是更原始的“感觉”。脚下大地的脉搏——微弱,紊乱,带着创伤后的痛苦痉挛。远处,无数细碎、嘈杂、充满了恐惧、愤怒、绝望、祈求的“念头”,像狂风中的沙粒,劈头盖脸地打过来。那些是正在受苦的百姓,是战场上的士兵,是捏着泥巴、缝着布包、心里默念着什么的普通人。
太多了,太杂了,太……沉重了。
林昭感觉自己的意识像一叶小舟,被抛进了惊涛骇浪之中。无数双手从黑暗的水里伸出来,想要抓住她,把她拖下去。那是众生的悲苦,是濒死的绝望,是对“救赎”近乎贪婪的索取。
她喘不过气。冰冷的池水似乎灌进了她的肺里。她开始挣扎,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嗬嗬声。
“稳住!”明尘焦急的声音像是隔着厚厚的玻璃传来,“不要被杂念淹没!找到你自己的‘核’!你连接他们,不是成为他们!”
自己的“核”?
林昭混乱的意识里,闪过一些破碎的片段。乱葬岗的冷雨,萧凛清明的眼睛,江南的晨曦,苗疆阿兰娜晶亮的眸子,裴照染血却依旧挺直的脊梁……还有,胸口那点始终未灭的、盒子传来的温热。
那是什么?
不是悲悯,不是愤怒,不是拯救天下的宏大愿望。
那是一种更简单、更固执的东西。
是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样死了,不甘心这世道烂透了,不甘心……那些微小的、脆弱的、却还在努力活着的光亮,被无尽的黑暗吞没。
就为了这点不甘心,她走到了这里。
就为了这点不甘心,她愿意试试。
林昭猛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剧痛和腥甜的味道,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的意识。她抓住那一瞬间的清明,不再试图去“安抚”或“引导”那些海潮般涌来的杂乱念头,而是将自己那点“不甘心”的意念,凝聚成一根针,一根线。
然后,她开始“缝”。
不是强行镇压,不是高高在上的引导。是像最笨拙的妇人,在昏暗的灯下,将破碎的布片,一针一线,小心翼翼地拼接起来。
这一针,穿过一个渔民对沉没船只的痛惜,引向“稳住脚下的船(地)”。
这一线,连上一个士兵对死去同袍的悲愤,系在“锁死海里的仇敌”。
她缝得很慢,很艰难。每一针下去,都仿佛有滚烫的烙铁烫在灵魂上。那些众生的痛苦、恐惧、绝望,真实地冲刷着她,几乎要将她同化、撕碎。
但她只是缝。
用那点微弱的、却异常坚韧的“不甘心”作为针脚。
渐渐地,奇妙的变化发生了。
那些原本杂乱无章、互相冲突的“念力碎片”,在被这根“线”串联、导向同一个简单目标(稳地、锁海)的过程中,竟然开始发生微弱的“共鸣”。恐惧中生出咬牙的硬气,绝望里透出最后一搏的狠劲,就连单纯的求生欲,也变得更加清晰和集中。
不再是散沙。
开始有了形状,有了方向。
虽然还是微弱,虽然还远未成河。
但有了“流”的趋势。
池水中,林昭膝上的模具核心,突然发出了光。
不是异矿的幽蓝,也不是星光的银白。是一种温润的、厚重的、带着泥土和生机气息的淡金色光芒。光芒从纹路的凹槽深处透出,越来越亮,越来越稳定。那些复杂的线条,仿佛活了过来,在金光中微微流转。
成功了!
明尘脸上露出狂喜。苏晚晴捂住了嘴,眼泪滚落下来。
只有萧凛,脸色更加难看。他死死盯着池中的林昭。
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平静得近乎诡异。只有鼻尖、嘴角、耳孔,缓缓渗出了细细的血线。血是鲜红的,在幽蓝的池水和淡金的光芒映衬下,刺眼得令人心悸。
而她鬓角,那一缕早先出现的白发旁边,悄无声息地,又多了几缕。
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她身体里,被快速抽走。
“停下!”萧凛再也忍不住,就要往池水里冲。
“别动!”明尘和苏晚晴同时死死拉住他。明尘急道:“现在停下,前功尽弃!灵识已经连接,强行中断,她会直接魂飞魄散!”
萧凛僵在原地,赤红的眼睛瞪着池中那个单薄的身影,牙齿咬得咯嘣作响,拳头握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顺着手腕流下来,滴在池边的石地上,一滴,两滴。
池中的金光持续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然后缓缓内敛,最终完全收束进模具核心的纹路之中。光芒消失后,那块暗金色的圆饼看起来并无太大变化,只是纹路似乎更加深邃了一些,触手有一种奇异的温润感,仿佛有了生命。
几乎在光芒消失的同一瞬间,林昭身体一软,向前扑倒。
萧凛甩开明尘和苏晚晴,几步冲进池水。刺骨的冰冷瞬间淹没到胸口,他毫不在意,一把将林昭从玉台上抱起。她轻得可怕,浑身湿透,冰冷得像一块玉,只有额头和七窍渗出的血,是温热的。
“阿昭……”他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林昭的眼皮动了动,勉强睁开一条缝。眼神涣散,没有焦点,却努力地,转向膝盖的方向——那里,模具核心已经滚落,被苏晚晴手忙脚乱地接住。
“成了……”她嘴唇翕动,气若游丝,却扯出一个极淡、极疲惫的笑,“告诉他们……可以……冲压了……”
说完,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萧凛抱着她冲出引星池,顾不上浑身湿透滴水,将她紧紧裹进自己干燥的披风里。苏晚晴立刻上前施针用药。
明尘则颤抖着手,捧起那枚已经冷却的模具核心,对着石室顶端的“星光”仔细查看。纹路深处,仿佛有极其细微的金色流光,缓缓运转,永不停息。
他猛地抬头,看向被萧凛抱在怀中、生死不知的林昭,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与……敬畏。
这不是阵法,不是术法。
这是一个凡人,用自己的灵魂为桥梁,将散乱的众生心念,艰难地引导、编织成了一个……希望的雏形。
代价,是她的一部分生命,乃至……灵魂的本质。
就在这时,石室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喊:“少主!少主!东海急报!裴将军通过青蚨网传回消息!”
明尘一惊,急忙冲出石室。片刻后,他拿着一张薄薄的、用密语写就的纸条回来,脸上是混合着激动与沉重的复杂神色。
“裴将军说……沿海各地,已经开始陆续收到我们传出的纹路图样和冲压指令。第一批用旧钱冲压出的‘万民钱’,已经分发到部分将士和百姓手中……”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发哽:
“他说,握着那钱的士兵,在面对‘夔牛’精神威压时,崩溃发狂的比例……显着下降。重伤员的疼痛,也有所缓解。”
“他最后说……”明尘看向昏迷的林昭,一字一句复述,“‘这哪是钱,这是……魂啊。’”
石室里一片寂静。
只有池水微微荡漾的轻响,和苏晚晴压抑的抽泣。
萧凛抱着林昭,将她冰冷的脸颊贴在自己同样冰冷潮湿的颈侧。他抬起头,望着石室穹顶那片虚假的星空,眼神空茫。
赢了这一小步。
可怀里的人,好像离他又远了一点。
远得像要化进那片星空里,再也抓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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