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驿站果然规模宏大，前后三进院落，左右还有偏厢马厩，虽略显陈旧，却收拾得还算齐整。
此刻，更是人满为患，尤其是前院大堂和东西两廊的客房，几乎都被南下的商旅和北上的举子占满。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杂着汗味、尘土味、墨香味以及饭菜味的特殊气息，人声鼎沸，各地口音交杂，俨然一个微缩的江湖。
张子麟三人随着引路的驿卒，穿过喧闹的前院，往后院较为清静的客房走去。驿卒是个中年汉子，皮肤黝黑，脸上堆着职业性的、略带卑微的笑容，说话时腰微微躬着，眼神却灵活地扫视着周围，显得十分勤快，且善于察言观色。
他自称姓吴，是这驿站的驿丞。
“三位举人老爷这边请，后院还有几间上房，虽比不得家里，但也算干净敞亮。”吴驿丞引着路，嘴里不停，“这几日过往的举子老爷特别多，都是为了春闱吧？
真是文曲星汇聚，小店蓬荜生辉啊！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小人便是。”
周文斌看着吴驿丞，这谦卑热络的模样，低声道：“这驿丞倒是会来事。”
李清时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张子麟则只是默默观察着，驿站内的布局和往来人员。
正当他们走到通往后院的月亮门时，另一侧也走来一行人。为首的是两名衣着体面的仆妇，引着一位小姐和一名抱着包袱的小丫鬟。那小姐身着淡雅的月白绫裙，外罩一件藕荷色比甲，身姿窈窕，步履从容。
她并未像寻常闺阁女子，那般以扇掩面，或低头疾行，只是微微垂着眼帘，目光沉静地落在前方三尺之地，仿佛周遭的喧嚣都与她无关。
就在双方即将交错而过的一刹那，许是地面有些不平，那小姐的绣鞋，微微绊了一下，身形略晃。她身旁的丫鬟，连忙伸手去扶。张子麟几乎是下意识地，脚步微顿一下，手臂也虚抬了一下，虽未触及，却是一个下意识的护卫姿态。
那小姐稳住身形，抬眼望来，恰与张子麟的目光对上。
那是一双极其清澈明亮的眸子，如同浸在秋水里的黑曜石，沉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与灵慧。她的面容算不得绝色，却清雅秀逸，眉宇间有一股书卷气的娴静，但细看之下，那微微抿起的唇线和挺直的鼻梁，又透着一股内在的坚韧与主见。
四目相对，不过一瞬。
那小姐见张子麟青衫磊落，目光清正，并非孟浪之徒，便微微颔首，算是谢过他方才下意识的关切，随即收回目光，在仆妇的引导下，袅袅婷婷地转入另一侧的廊道去了。
只留下一缕极淡的、若有若无的冷香。
周文斌用胳膊肘，碰了碰张子麟，挤眉弄眼，低笑道：“嘿，子麟，看见没？哪位官家小姐？气质可真不错！”他声音虽低，却掩不住那份少年人的促狭。
张子麟收回目光，面色如常，心中却似被那清澈沉静的眼神，轻轻拨动了一下。他并未理会周文斌的调侃，只是对那离去的身影多了几分留意。在这充斥着各种男性气息，与赶路焦躁的驿站里，这样一位沉静如水、气度不凡的女子，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吴驿丞在一旁陪着笑，适时地低声道：“那位是谷小姐，听闻是京城吏部某位大人的亲眷，回京探亲，途经此地暂歇。”他话语里带着几分小心，似乎不愿多谈，只点明身份，便住了口。
李清时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却也没说什么。
三人被安置在后院相邻的三间上房。
果然如吴驿丞所言，房间还算整洁，一应物事也齐全。放下行李，略作梳洗，已是暮色四合。驿站各处点起了灯笼，前院大堂更是人声鼎沸，正是用晚膳的时候。
三人来到大堂，只见里面几乎座无虚席。
举子们占了多半，或高谈阔论，交流应试心得；或忧心忡忡，默诵经义；或呼朋引伴，饮酒阔谈。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一种躁动不安的氛围。
他们寻了一处靠窗的角落坐下，点了些简单的饭菜。周文斌饿得狠了，埋头便吃。李清时则慢条斯理地用餐，目光偶尔扫过大堂，似乎在观察着什么。
张子麟吃着饭，心思却有些飘忽。
脑海中不时浮现出，那双沉静明澈的眸子，以及那惊鸿一瞥的淡雅风姿。他并非耽于儿女情长之人，只是觉得，在这纷扰的旅途中，遇见这样一位女子，如同在喧嚣的市井里，忽然听到一曲清越的琴音，令人心弦微动。
他抬眼望去，恰好看见那位谷小姐，也在两名仆妇和丫鬟的陪伴下，坐在大堂另一侧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用膳。她坐姿端正，用餐的动作优雅而无声，与周遭的嘈杂格格不入，却又自成一格天地。
她似乎察觉到了目光，并未抬头，只是眼睫微颤，依旧安静地用着面前的清粥小菜。
“看什么呢，子麟？”周文斌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嘿嘿一笑，又被李清时在桌下踢了一脚，才讪讪地收回视线，专心对付碗里的饭菜。
张子麟收回目光，低头喝了口汤。窗外，驿站院落的灯笼，在晚风中摇曳，投下晃动的光影。
这漫长的赴京之路，在这处喧闹的驿站里，似乎因为这一场无声的初识，而变得有些不同起来。前路依旧未知，但此刻，心中却莫名地安定了几分。他只是隐隐觉得，这位谷小姐，恐怕并非寻常的闺阁女子。而这座汇聚了三教九流的驿站，在平静的表面下，似乎也潜藏着某种不安的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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