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时带来的消息,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张子麟心中激起了难以平息的涟漪。
林家旧案与“淮南帮”的关联,如同一根无形的刺,扎在他的意识深处,让他每次看到林致远温和恭谨的模样时,心底都会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
然而,怀疑终究只是怀疑。
林致远在大理寺多年,勤勉恳恳,能力出众,上下口碑皆佳。
仅凭一个模糊的传闻和一个相同的姓氏,就认定他是潜伏多年、手段残忍的“画皮书生”,这不仅是武断,更是对同僚极大的不公与伤害。
张子麟强迫自己冷静,将翻涌的思绪压下。
他告诫自己,办案需重证据,不可被先入为主的猜测左右。
当务之急,是沿着“淮南帮”这条线深挖下去,找到更切实的关联,或许,也能顺便验证或排除对林致远的疑虑。
接下来的两日,张子麟表面上依旧倚重林致远,两人一同梳理卷宗,分析线索,试图找出“淮南帮”内部可能存在的其他仇家,或是近期与之发生激烈冲突的势力。
林致远的表现一如既往的沉稳可靠,他调阅了大量与江湖帮派、市井纠纷相关的旧档,提出了几个看似颇有价值的调查方向。
“大人,您看这里,”林致远指着卷宗上的一行记录,“去岁,‘淮南帮’与城西的‘漕口帮’因为码头泊位的事情,曾发生过几次械斗,双方各有损伤。会不会是‘漕口帮’余孽,借此机会报复?”
张子麟接过卷宗,仔细看了看,点头道:“确有可能。还有吗?”
“还有,”林致远又翻过一页,“近年来,‘淮南帮’势力扩张极快,吞并了不少小帮派,也逼得不少原本的坐地户倾家荡产。若说仇家,可谓数不胜数。只是……要如此精准地找到王魁、钱禄这些人,并且用这种……独特的方式处决,又不留痕迹,绝非普通仇家所能为。凶手必然对‘淮南帮’的内部架构,甚至这些核心爪牙的行踪习惯了如指掌。”
林致远分析得条理清晰,眼神专注而清明,看不出丝毫异样。张子麟一边听着,一边暗自观察,心中那份疑虑与理智激烈地搏斗着。
是夜,华灯初上,大理寺内大部分官吏,都已散值归家,唯有张子麟的值房内依旧亮着灯。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敲打着屋檐窗棂,带来一丝初秋的凉意。
张子麟与林致远相对而坐,中间的案几上铺满了卷宗、证物记录以及一张画满了标记的金陵城坊图。
烛火跳跃,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墙壁上,随着火焰微微晃动。
“致远,依你之见,凶手选择‘人皮面具’作为标志,除了安四海所说的‘撕下伪善面具’之意外,是否还有更深层的含义?”张子麟揉了揉发胀的眉心,连日来的劳心劳力,让他的精神有些疲惫。
林致远沉吟片刻,说道:“下官以为,此举除了象征意义,或许也有很强的实用性。凶手需要近距离接触目标,方能一击毙命,且要处理现场,留下面具。戴上面具,可以混淆他本来的面目,即便被人远远瞥见,也无法辨认其真容。这面具,既是宣言,也是工具。”
张子麟点了点头,这个分析与他所想不谋而合。
他伸手去端旁边的茶杯,想喝口茶提提神,然而指尖刚触到微凉的杯壁,一阵强烈的眩晕感骤然袭来。
连日积累的疲惫似乎在这一刻爆发,他只觉得手臂一软,握在另一只手中的毛笔竟脱手滑落,“啪嗒”一声,掉在了铺开的坊图上,墨迹瞬间污了一小片区域。
“大人?”林致远关切地唤了一声。
“无妨,”张子麟甩了甩头,试图驱散那阵眩晕,俯身去捡那支笔,“有些乏了……”
就在他弯腰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对面的林致远。
或许是出于对上官失态的细微反应,或许是纯粹无意识的习惯动作,只见林致远的手指间,那支他一直用来在卷宗上标注的羊毫小楷,正被他的食指灵巧地带动着,在指缝间流畅地转了一圈。
那动作极其自然,行云流水,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笔杆在他修长的指尖划过一道圆润的弧线,稳定而轻盈,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娴熟感。
刹那间,张子麟的脑海中仿佛有一道闪电劈开了浓重的迷雾!
一个几乎被他遗忘的、极其模糊的细节,如同沉入水底的冰块,骤然浮出水面:那是在第一个死者王魁的案发现场附近,一个起早贪黑卖炊饼的老汉,在被问及是否看到可疑人物时,曾挠着头,不太确定地嘟囔过一句:“……好像……好像是有个书生模样的人走过这里,天没亮,看不真切,就觉着……他手上好像闲着没事,在转着个什么小玩意似的,俺也没在意……”
当时,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寻找明显的凶器、血迹、搏斗痕迹上,对于这样一个模糊不清、甚至可能只是路人无意识动作的描述,负责询问的衙役并未重视,只是在笔录中一笔带过。
张子麟后来浏览卷宗时看到,也只觉得或许是哪个早起赶路的书生在把玩折扇、玉佩之类的东西,也未曾深究细想。
笔杆转动的那道弧光,与记忆中卷宗上那行模糊的文字,在这一刻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了一起!
转着什么东西……书生模样……无意识的动作……
张子麟捡笔的动作僵在了半空,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一样,血液似乎在瞬间凝固。
一股强烈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让他几乎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
不是折扇,不是玉佩!
是笔!
是转笔!
那个在黎明前的薄雾中,从容离开血腥现场的书生,手上无意识把玩的,很可能就是一支笔!而这个动作,与眼前林致远这娴熟至极、俨然已成为身体本能的转笔习惯,何其相似!
世间巧合之事众多,但两个如此独特的习惯,出现在同一桩连环命案的关键节点上,这还能用巧合来解释吗?
张子麟的脑海中飞速闪过无数画面:林致远总能恰到好处地提供思路,引导调查方向;他对“淮南帮”的了解远超寻常官吏;他经手过的与“淮南帮”相关的卷宗,最终多以“证据不足”告终;他那看似平淡无奇的身世背景;还有……那桩惨烈的林家旧案!所有的线索,所有的疑点,仿佛无数散落的珍珠,在这一刻,被“转笔”这根细线,猛地串联了起来!
“大人?”林致远见张子麟俯身良久不动,脸上血色尽褪,不禁又唤了一声,语气中带着真正的疑惑与担忧,“您是否身体不适?不若今日就先到此为止,您早些回府歇息吧。”
张子麟猛地回过神,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
他直起身,将捡起的毛笔轻轻放回笔山,脸上努力挤出一丝疲惫的笑容,掩饰着内心的剧烈震荡:“是啊,或许是太累了,竟有些眼花。看来真是年纪渐长,比不得你们年轻人精神足了。”
他坐回椅中,端起已经微凉的茶水,喝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稍微冷却了他沸腾的思绪。
他不能打草惊蛇!林致远太聪明,太谨慎,任何一丝异常的流露,都可能引起他的警觉。
“你方才的分析很有道理,”张子麟将话题拉回案件,语气尽量保持平稳,“凶手对‘淮南帮’极为了解,而且心思缜密,善于利用各种条件掩饰自己。安四海被他玩弄于股掌之间,我们也被他牵着鼻子走了这么久……此人之险恶,远超我等最初想象。”
林致远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凝重与愤慨:“是啊,此人隐在暗处,视律法如无物,行事如此狠毒诡诈,若不早日擒获,不知还要掀起多少风浪。”
他的表情真诚,语气恳切,若非那惊鸿一瞥的转笔动作和脑海中串联起的重重疑云,张子麟几乎要再次动摇自己的判断。
“夜已深了,雨也大了,你也早些回去吧。”张子麟摆了摆手,示意今日的讨论结束,“明日……我们再从长计议。”
“是,大人也请保重身体。”林致远起身,恭敬地行了一礼,将案几上的卷宗稍稍整理,这才转身退出了值房。
房门被轻轻带上,值房内只剩下张子麟一人。
窗外雨声渐密,敲打在瓦片上,噼啪作响,更衬得屋内死一般的寂静。
张子麟维持着端坐的姿势,久久未动。
烛火将他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长长的,微微晃动,如同他此刻无法平静的心绪。
他缓缓摊开手掌,掌心因为刚才极力克制情绪,已被指甲掐出了几道深深的印痕。
转笔……林家旧案……“淮南帮”爪牙的精准清除……对官府办案流程的熟悉……
所有的证据,无论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都如同无形的涓流,最终汇向了一个他极不愿意面对,却又无法再回避的结论:他最得力的下属,他最信任的同僚之一,那个温文尔雅、勤勉可靠的林致远,极有可能,就是那个令金陵城闻风丧胆、手段残忍的“画皮书生”!
这个认知带来的,不仅仅是破案线索明晰的冲击,更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与悲哀。
他想起与林致远共事的点点滴滴,想起他时常挂在嘴边的“律法公正”,想起他办案时那专注而清澈的眼神……这一切,难道都是一张精心绘制的“画皮”吗?
张子麟闭上眼,深吸了一口带着墨香与潮湿空气的凉气。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案件的性质彻底改变了。
这不再仅仅是一场追凶,更是一场发生在身边,考验心智、人性与抉择的暗战。
他必须找到无可辩驳的铁证,必须在法律与情感、正义与同情之间,做出最艰难的决断。
夜色深沉,雨未停歇。
张子麟独自坐在烛光下,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只有眼中闪烁的光芒,显示着他内心正在进行的、一场无声而激烈的风暴。
前方的路,布满了迷雾与荆棘,而他,必须孤身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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