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余晖,如融化的金汁,泼洒在海河之上,为这片刚刚经历过血与火洗礼的码头,镀上了一层悲壮而瑰丽的色彩。
人潮,终于渐渐散去。
那些兴奋、激动、扬眉吐气的民众,带着“玄爷”的传说,回到了天津卫的街头巷尾,将今日之事,化作茶楼酒肆里最滚烫的谈资。
但码头,并未因此而恢复平静。
一种更为凝重、更为肃杀的气氛,在这片被白灰圈出的土地上空盘旋不散。王大奎带着最信得过的一批兄弟,自发地守在场地四周,他们点起了火把,通明的火光将这方简陋的擂台映照得如同白昼,也映照着他们眼中那份决绝与悍勇。
他们知道,今日的胜利,只是序幕。真正的血战,还在后头。
圈子中央,林玄依旧闭目而立,渊渟岳峙。
他体内的气血,如同经历了一场剧烈风暴的江河,表面看似平息,水面之下却依旧暗流汹涌。连败三人,尤其是最后那记毫无保留的贴山靠,对他这具尚在成长期的身体,亦是巨大的负荷。
筋骨在发烫,肌肉在轻微地颤栗,五脏六腑都传来阵阵被劲力反震的酸麻感。
但他非但不惊,心中反而升起一丝喜悦。
这,便是实战的淬炼!
每一次极限的爆发,每一次气血的冲撞,都是在为这具身体打破桎梏,开拓疆域。他能清晰地“看”到,那些受损的肌理,正在“哼哈二气”的调理下,以一种惊人的速度修复、重组,并且变得比之前更加坚韧、更加致密。
这具身体的潜力,远比他想象的还要深厚。
夜色渐深,李善存与王大奎的身影再次出现在火光之中。这一次,李善存身后跟着两名精悍的伙计,他们抬着一个巨大的食盒,空气中顿时弥漫开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药膳香气。
“林英雄。”李善存快步上前,眼中满是敬佩与关切,“您吩咐的东西,我用商会最快的渠道,都给您备齐了。这是用您方子上的一味老山参,配上黑牛腱子,用文火熬了三个时辰的汤。您快趁热用了,补充体力。”
王大奎则在一旁,压低了声音,神情凝重地汇报道:“玄爷,消息都打探清楚了。今天来的那个日本顾问叫佐藤,是宪兵队的。那两个柔道高手被抬回去后,一个当场就断了气,另一个腿断了,也废了。日本领事馆那边,今晚是灯火通明,听说三井商社的会长连夜从大连坐船赶过来。这事儿,小不了!”
林玄缓缓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不见半分疲惫。他接过伙计递上来的汤碗,那汤色泽深沉,热气腾腾,光是闻着那股味道,便让他感觉腹中的饥饿感如野火般燃烧起来。
他没有客气,端起碗,大口地喝了起来。
温热的汤汁顺着喉咙滑入腹中,瞬间化作一股磅礴的暖流,冲向四肢百骸。他能感觉到,自己身体里每一个饥渴的细胞,都在欢呼雀跃,疯狂地吸收着这股精纯的能量。
一碗汤下肚,他苍白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红润。
“武行联合会那边呢?”林玄放下碗,平静地问道。
李善存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一丝鄙夷:“他们那份所谓的‘公议’,已经贴满了天津卫的各大武馆门口,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跟您划清了界限。我听说,今晚他们在广和楼摆宴,名义上是商讨对策,实际上……恐怕是在商量着,怎么看您的笑话。”
林玄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冷笑。
意料之中。
一群被“规矩”二字缚住了手脚,磨平了血性的绵羊,又怎敢与饿狼为伍?
他没有再多问。敌人的动向,于他而言,已不重要。因为他早已决定,无论来的是谁,无论来多少人,他都只用一双拳头,接着。
“李先生,王把头,今夜辛苦你们了。”林玄对着二人点了点头,“让兄弟们也去歇息吧。这里,有我一人足矣。”
……
与此同时,天津英租界,广和楼。
雅间之内,灯火辉煌,天津卫有头有脸的武行中人,几乎齐聚一堂。
然而,满桌的珍馐佳肴,却无人动筷。气氛,压抑得近乎凝固。
振威武馆馆主刘震威,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看着那份从码头传回来的、对战况描绘得活灵活现的报纸,只觉得胸口堵着一团火,烧得他五内俱焚。
“两招……仅仅两招,就废了两个日本宪兵队的高手?”一位螳螂拳的名家,声音干涩地开口,打破了死寂,“他那一身横练的筋骨,还有那霸道绝伦的贴山靠……究竟是何等来路?”
这个问题,无人能够回答。
这正是他们最恐惧的地方。一个无法被理解、无法被掌控的力量,突然出现在他们的世界里,并且用最蛮横的方式,打破了他们赖以生存的脆弱平衡。
“来路?哼,不过是个不知死活的疯子!”张凯的师父,谭腿门的赵师傅冷笑道,“他今日是威风了,可明日呢?后日呢?日本人吃的是哑巴亏吗?我听说,日本国内的剑道、空手道、柔术宗家,已经收到了消息。用不了多久,来天津的,就不仅仅是几个宪兵了,而是真正的杀人机器!”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无不色变。
“赵师傅所言极是。”武行联合会的会长,形意拳宗师周文渊,缓缓放下茶杯,声音沉稳,“所以我等今日聚于此地,便是要定下一个章程。那林玄之事,是我等绝不可插手的禁区。无论是日本人,还是市政厅,若有问询,我等便只有一个回答:此人,与我天津武行,毫无瓜葛。”
他环视众人,加重了语气:“这是为了保全我等百年基业,为了不让我中华武术,因一人之狂悖,而卷入这无妄之灾。诸位,可有异议?”
满堂皆是附和之声。
“会长英明!”
“理当如此!”
“那狂徒自寻死路,与我等何干!”
刘震威坐在席间,听着这些冠冕堂皇之词,心中却莫名地感到一阵烦躁与悲凉。他脑海中,总是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个少年,在码头上孤身一人,面对数十支枪口,说出“打赢我”时的情景。
那份气魄,那份担当……是他刘震威,乃至这满座的所谓宗师,都不曾有过的。
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却压不住心头那份莫名的憋屈。
就在这群情激愤,众人纷纷与林玄撇清关系之时,雅间的角落里,一个始终沉默不语的身影,缓缓站了起来。
那人身材中等,穿着一身素净的灰色长衫,面容温润儒雅,眼神却异常明亮。他对着主位的周文渊微微一抱拳,用一口带着南方口音的官话,不疾不徐地说道:
“周会长,诸位前辈,叶某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开口的,正是从佛山来津交流武学的咏春拳师,叶问。
周文渊对他颇为客气,抬手道:“叶师傅请讲。”
叶问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他那温和的眼神,此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锋锐。
“叶某以为,我辈武人,修的不仅是拳脚功夫,更是一颗‘武心’。”
“何为武心?遇不平,则鸣;遇强敌,则战。今日林玄小英雄所为,或许坏了诸位口中的‘规-矩’,但在叶某看来,他守住的,却是我中华武人最根本的‘道理’!”
“这道理,便是国人的尊严,武者的脊梁!”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清越如钟鸣。
“日本人打上门来,欺辱我同胞,我等闭门不出,美其名曰‘守规矩’。如今有同胞奋起反抗,以命相搏,我等却急于划清界限,生怕惹火烧身。敢问诸位,这传出去,天下人会如何看我天津武行?如何看我中华武术?”
一番话,字字珠玑,如同一记记耳光,狠狠抽在在场所有人的脸上。
雅间之内,瞬间鸦雀无声。
刘震威更是身体一震,手中的酒杯险些滑落。
良久,周文渊才干咳一声,面色不虞地说道:“叶师傅,你初来乍到,不了解天津的复杂局势。此事,还是……”
“周会长不必多言。”叶问却直接打断了他,再次一抱拳,神情淡然,“道不同,不相为谋。叶某人微言轻,左右不了诸位的决定。只是想告知各位,明日,叶某会亲自去一趟码头。”
他看着满座错愕的宗师,一字一句地说道:
“不为别的,只为看一看,那份我们早已丢掉的‘道理’,究竟是什么模样。”
说罢,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推门,径直离去。
只留下满屋的尴尬、羞恼,与死一般的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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