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不知何时变得愈发寒冽，卷起码头上腥咸的尘土，吹打在每个人的脸上，带来刺骨的凉意。
然而，在场所有中国苦力的心中，却有一团烈火正在熊熊燃烧。
那是一种被压抑了太久，几乎已经遗忘的情绪。是愤怒，是快意，更是因同胞挺身而出而生出的，一丝名为“尊严”的滚烫暖流。
他们的目光，如朝圣般汇聚在那个单薄却挺拔的身影上。
林玄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靠一肘，不过是拂去了肩头的微尘。他的目光平静地越过众人，落在“长崎丸”的甲板上。
那几个日本士兵依旧举着枪，黑洞洞的枪口像是择人而噬的毒蛇，散发着死亡的气息。但在林玄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注视下，他们握枪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那是一种来自生命本能的战栗。他们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神，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浩瀚的虚无，仿佛世间万物，生死荣辱，在他眼中皆为泡影。这种超然，比最凶狠的杀气更让人心寒。
对峙，只持续了十几秒。
最终，是甲板上的一名日本军曹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他厉声用日语呵斥了几句，士兵们如蒙大赦，立刻收起了枪，七手八脚地抬起地上那个如同烂泥般昏死过去的田中，狼狈不堪地退回了船舱。
威胁，如潮水般退去。
码头上压抑的死寂，终于被一阵粗重的呼吸声打破。
王大奎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他看着林玄的背影，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敬佩，但更多的，却是深深的忧虑与恐惧。
他几步冲到林玄身边，声音嘶哑，带着一丝颤抖：“林……林爷！您……您闯下大祸了！”
林玄缓缓收回目光，转头看向他，神色淡然：“祸？何来之祸？”
“那……那是三井商社的人！”王大奎急得直跺脚，“三井商社背后是日本军方！他们的人在咱们的地盘上被打了，这事儿绝对没法善了！您快走，赶紧离开天津卫，走得越远越好！”
周围的苦力们也围了上来，他们脸上的兴奋与激动渐渐被担忧所取代。
“是啊，林爷，您快走吧！我们凑点钱给您当盘缠！”
“日本人心眼小，肯定会报复的！”
他们虽然感激林玄为他们出头，却更不愿看到这位英雄因此而丧命。
林玄环视着这些质朴而善良的面孔，他们衣衫褴褛，面带菜色，却在此刻毫不犹豫地想要倾其所有来帮助自己。他那颗被武道磨砺得坚如磐石的心，罕见地泛起一丝暖意。
他没有走。
只是摇了摇头，平静地说道：“我若走了，他们这口恶气，便会加倍撒在你们身上。到时候，死的就不是一个人了。”
一句话，让在场所有人都沉默了。
是啊，林玄可以一走了之，可他们这些拖家带口的苦力呢？三井商社的报复，只会比田中那根藤条，更加凶狠百倍。
王大奎一张黑脸涨成了紫红色，他一拳砸在自己的大腿上，懊恼道：“都怪我！怪我没用！护不住自家兄弟！”
林玄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只手掌沉稳而有力，让王大奎纷乱的心绪瞬间安定了下来。
“王把头，这不怪你。”林玄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这个世道，本就没有规矩。没有规矩，豺狼便会吃人。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自己，立一个规矩。”
立规矩？
所有人都愣住了，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林玄没有再多做解释。他知道，有些事，说再多不如做一件。
他让众人将那位受伤的老苦力送去医馆，又组织大家将散落的货物重新归置好，一切都处理得井井有条，仿佛刚才那场冲突从未发生过。但每个人都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彻底不一样了。
那根名为“隐忍”的脊梁，在今天，被林玄用一双铁拳，重新扶正了。
……
夜，深了。
林玄的板房内，油灯的光晕如豆，映照着他古井无波的侧脸。
他没有练功，只是静静地坐着，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将白日里消耗的气血，缓缓补足。
王大奎说得没错，他闯了祸。
但他并不后悔。
武者，修的不仅是筋骨皮，更是那一口不平则鸣的“气”。气若不顺，念头不通达，功夫便会停滞不前，甚至倒退。他今日出手，看似冲动，实则是遵循了自己“自强不息，贯彻始终”的武道真意。
若见同胞受辱而无动于衷，他的拳，便会蒙上尘埃。
他很清楚，三井商社的报复很快就会到来。但他不惧。前世，他为求武道巅峰，敢于直面死亡。今生，重活一世，他所求的，便是在这乱世之中，以武证道，活出一个真正的“我”。
躲避，不是他的道。
既然风暴将至，那便站在风眼之中，看看这风暴，究竟能有多猛烈。
“咚、咚、咚。”
沉稳的敲门声响起。
林玄缓缓睁开眼，眸中精光一闪而逝：“进来。”
门被推开，走进来的是一脸凝重的王大奎。他身后，还跟着一个西装革履，戴着金丝眼镜，文质彬彬的年轻人，看样子像是个翻译或管事。
而在那年轻人身后，是两名身穿黑色武道服的日本大汉。他们身材壮硕，太阳穴高高鼓起，眼神锐利如刀，浑身散发着一股与码头苦力截然不同的，精悍而危险的气息。
“林爷，”王大奎的声音有些干涩，“他们……是三井商社的人。”
那戴眼镜的年轻人推了推眼镜，用一种略带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林玄，随即微微躬身，用一口流利的中文说道：“阁下便是林玄先生吧？在下是三井商社的管事，山本信。今日之事，是个误会。”
林玄坐在床沿，身形未动，只是抬眼看着他，淡淡地说道：“打伤了人，弄坏了货，一句误会，就想了结？”
山本信脸上依旧挂着礼貌的微笑，但眼神却冷了几分：“田中君行为失当，商社自会处理。至于那批货物的损失，三井商社愿意承担。我们来此，是想和林先生交个朋友。”
他一边说，一边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这里是一百块大洋，算是我们的一点心意。还请林先生高抬贵手，今日之事，就此作罢。”
王大奎看到那厚厚一沓的钞票，呼吸都急促了几分。一百块大洋，足够一个普通家庭数年的开销了。
然而，林玄连看都未看那信封一眼。
他的目光，越过山本信，落在了他身后那两名日本武士的身上。
“交朋友，需要带刀吗？”
山本信身后的两名武士，腰间都挎着武士刀。
山本信脸上的笑容终于有些挂不住了，他直起身子，语气也变得生硬起来：“林先生是武人，我们自然要以武人的方式来表达敬意。这两位，是我大和武馆的师范，前来，是想与林先生‘问手’一番。”
“问手？”林玄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弧度，“是来找回场子的吧。”
山本信不再掩饰，他向后退了一步，冷声道：“林先生身手不凡，想必不是无名之辈。我大和武馆馆主，‘鬼手’伊藤诚，听闻此事，对先生的中国功夫很感兴趣。特备下战书，三日之后，在武馆恭候先生大驾。若先生能胜，今日之事，三井商社绝不再提。若先生不敢……”
他没有说下去，但话中的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说着，他从身后一名武士手中接过一封制作精美的烫金战书，双手呈上。
一时间，小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王大奎紧张得手心全是汗。他知道，这才是对方真正的目的。钱是幌子，比武才是杀招！大和武馆在天津卫凶名赫赫，据说馆主伊藤诚是柔术与空手道的高手，出手狠辣，死在他手上的中国拳师，都不止一个！
这是鸿门宴！
然而，林玄的脸上，依旧没有半分波澜。
他缓缓站起身。
只是一个简单的起立动作，却让对面的两名日本武士瞳孔骤然一缩。他们分明感觉到，随着少年的起身，一股磅礴如山岳的气势，扑面而来！让他们呼吸都为之一滞。
林玄走到桌前，没有去接那封战书。
他的目光，平静地迎向山本信。
“回去告诉伊藤诚。”
“三日后，我自会登门。”
“但不是我去他的武馆。”
林玄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了窗外那片喧嚣之后归于沉寂的码头。
“战场，就在这里。让他来。我要让所有人都看着，我们中国人立下的规矩，谁敢来犯，是什么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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