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世界的第一百八十一天。
预想中地动山摇的兽潮并未如期而至。
天空只是阴沉着脸,吝啬地洒下细密冰冷的雨丝,将已然更名为“星火城”的领地笼罩在一片湿漉漉的、令人窒息的宁静里。
这宁静,比咆哮的兽群更让人心头发毛。
了望塔上,身披防水蓑衣的精灵哨兵与兽人战士如同石雕,锐利的目光穿透雨幕,反复梭巡着远方模糊的地平线。
城墙后方,覆盖着油布的弩炮阵列沉默地蛰伏,金属部件在雨水中闪烁着冷凝的寒光。
墙后、掩体内,是人类与兽人民兵紧握武器、沉默等待的身影。
整个城市,像一只绷紧了全身肌肉、利爪深抠地面、却扑了个空的钢铁巨兽,弥漫着一股无处发泄的憋闷和更深沉的疑虑。
影月教团那帮疯子,到底在搞什么鬼?
推迟了?改变了目标?
还是有什么更阴损的陷阱正在酝酿?
与这份前线高度紧绷的疑惑形成诡异对比的,是星火城内部一种近乎喧嚣的……繁荣。
沈无殇此刻正站在城内新建的最高点——那座由矮人设计、地精参与施工、融合了石材的绝对坚固与金属结构的精准、高达三十米的了望塔顶端。
雨水顺着倾斜的金属屋檐哗哗流淌,在她面前形成一道朦胧晃动的水帘。
她原本只是上来确认一下领地没有在下一秒就爆炸的风险,
然后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回去继续她的“系统核心代码逆向工程初步解析——基于异常杂音与摇篮曲片段的溯源研究”。
然而,当她透过雨帘,第一次从如此高度、如此全景地俯视下方时,某种认知像冰冷的雨水一样,猝不及防地渗进了她死寂的脑海。
她脚下这片土地,不知从何时起,已经不再是一个简陋的、东拼西凑的营地,
甚至不只是一个用于防御的“堡”,而是真真切切地、初具了一座……小镇的规模。
雨水模糊了细节,却勾勒出清晰的轮廓。
曾经混乱的布局,已被相对规整的功能区所取代:
东面是扩建后的农业区,被整齐的田垄和蜿蜒的水渠分割成巨大的绿色棋盘。
即使在阴雨中,也能看到那些经由精灵法术催生、绿得有些过分的作物在顽强生长。
一些披着蓑衣的人类和兽人农夫正在田间进行最后的检查和加固,身影在雨雾中显得渺小却坚定。
西面是工业区,几根矮人风格的粗壮烟囱顽固地冒着浓烟,那烟雾在饱含水汽的空气里变得沉重,低低地弥漫开来,
与地精工坊里传出的、被雨水压抑了的金属敲打声、以及偶尔泄露的蒸汽嘶鸣混杂在一起,构成一种粗粝而充满活力的背景噪音。
北面是军事区和兽人营地,棱角分明的营房和训练场透着一股即便在雨天也无法完全掩盖的肃杀之气。
南面则是人类主要聚居区和公共核心地带,新建的、虽然依旧以土木结构为主但排列整齐的房屋,紧密地围绕着中央广场、议事厅以及几座大型仓库。
更远处,精灵区的树屋在雨雾中若隐若现,仿佛本身就与那片山林融为一体。
地精社区那些涂满各种诡异鲜艳颜色、形状奇特的建筑,则像一堆被雨水浇灌后疯狂冒出来的大型彩色蘑菇,充满了混乱的生命力。
各色各样的身影,如同忙碌的工蚁,在这些区域间穿梭流动——高大沉默、步履沉稳的兽人;
敦实粗壮、嗓门洪亮(即使隔这么远似乎也能感受到)的矮人;
纤细优雅、即使在雨中行动也自带韵律的精灵;
忙碌奔波、大声吆喝的人类;
还有那些永远精力过剩、在工坊和建筑之间上蹿下跳、仿佛脚下装着弹簧的地精。
他们穿着不同风格的衣物,使用着截然不同的工具,甚至大概率在用完全不同的语言思考和叫骂。
此刻,却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强行糅合在这片被高大围墙守护的土地上,在细雨中为了同一个目标——生存,以及那遥不可及却似乎又在眼前的发展——而忙碌着。
多种族和谐共处?
沈无殇内心嗤笑一声。
扯淡。
摩擦和争吵从未停止,就在今天早上,
石锤还因为一批钢材的配额问题,差点在议事厅用他的宝贝锤子和吱吱的“脑袋”进行一番“物理交流”。
但一种奇特的、蛮横的、被她用积分制度和苍狼那能冻死人的眼神强行糅合在一起的“共存生态”,确实在这里生根发芽,并且……开出了极其别扭却又异常顽强的花。
这景象,若是被外界那些固守血脉和传统的贵族,或者那些视其他种族为低等生物的种族主义者看到,定然会惊掉下巴,斥为“光怪陆离的奇观”或是“对自然秩序的亵渎”。
沈无殇看着这一切,脸上依旧是万年不变的死水微澜。
雨水打湿了她额前几缕不听话的黑发,湿漉漉地贴在过于苍白的皮肤上,带来一丝冰凉的痒意。
吵。
这是她的第一感觉。
即使隔着厚重的雨幕和高塔的距离,她仿佛也能“听”到下方传来的、那种由各种族混合发酵而成的、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
矮人的锻造轰鸣,地精的尖声争论,人类的喧哗,
甚至还有精灵那若有若无、却总能在关键时刻钻进耳朵的轻柔吟唱。
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无孔不入地冲击着她渴望绝对寂静的神经。
麻烦。
这是她的第二感觉。
这么多人,这么多张嗷嗷待哺的嘴,这么多迥异的需求和潜在的矛盾,管理起来简直就是一场永无止境、且看不到胜利曙光的噩梦。
光是想想,就让她那本就稀薄的生存欲望再次暴跌。
她想死。
这个念头依旧如同呼吸般自然,是她灵魂深处最顽固的底色。
但是……
她的目光,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不受控制地开始在那片初具规模的小镇蓝图上逡巡、扫描、分析。
东面农业区边缘,靠近围墙的那片洼地,雨水汇集成了明显反光的水塘,排水系统肯定有问题。
嗯,得让建设部那帮地精去挖条泄水沟,或者干脆因地制宜弄个蓄水池,平时储水旱季用,兼做消防水源……(她脑子里自动蹦出了简易水利规划的几条要点,甚至包括了土方量和大致工时估算。)
西面工业区和南面居民区之间,缺少足够的物理隔离带。
现在风向不对,那些烟尘和噪音怕是会直接灌进居民家里,长此以往,投诉量肯定飙升。是不是该规划一片绿化隔离带?
或者让艾拉妮尔她们想办法催生一些能强力吸附灰尘、兼具隔音效果的高大乔木?
这算环境部还是建设部的职责?(环境保护和潜在的邻里纠纷预防方案在她脑中初步形成,顺带引发了关于部门权责的思考。)
北面军事区的了望哨位置,根据上次沙盘推演的结果,好像还存在几个视觉死角,苍狼之前确实隐晦地提过。
或许应该在围墙那几个关键拐角,利用地形再增建两个半埋式的暗堡,形成交叉火力,弥补防御漏洞……(防御体系优化构思自动浮现,连带着暗堡的大致结构和建材需求都有了模糊概念。)
还有,公共仓库的分布……目前主要集中在南区。
北区和西区的居民领取物资,岂不是要横穿大半个城市?
效率低下,浪费时间。是不是应该在东、西、北也各设一个分区仓库?
或者,更麻烦一点,搞个统一的物流配送系统?
是用那些耐力好的驮兽,还是相信地精那些看起来就很不靠谱、但据说效率不错的自动运输车?(后勤保障及城内交通流线规划的雏形,伴随着对地精科技可靠性的深深怀疑,一起涌上心头。)
一个个具体、务实、充满了该死“建设性”的念头,如同被春雨激活的种子,不受控制地从她那片本应寸草不生的心湖深处咕嘟咕嘟地冒出来。
它们清晰,明确,直指问题核心,并且自带解决方案倾向。
沈无殇猛地一个激灵,从那种诡异的“规划状态”中惊醒!
她……她刚才……是在干什么?!
她不是在思考如何高效毁灭这个世界或者让自己获得永恒安眠吗?
怎么又开始下意识地、主动地规划起这个破小镇的未来了?!
城市规划?!
她一个一心求死、对这个世界毫无留恋的厌世者,
为什么要去考虑排水系统、绿化隔离带、交叉火力点和城内物流配送?!
那个根植于她灵魂深处、支撑了她无数个日夜的、最根本的驱动力——“求死”,
在这一刻,仿佛被这些源源不断、琐碎而具体的“麻烦事”组成的无形洪流,给冲淡了,稀释了。
它依旧坚硬地存在于那里,像是退潮后露出的黑色礁石,冰冷而真实,却被淹没在了更广阔、更纷杂、更充满烟火气的“生活”海平面之下。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前所未有的恐慌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发现自己开始无法纯粹地、心无旁骛地去思考“死亡”这个终极命题。
她的大脑,她引以为傲的逻辑处理器,似乎被这个领地、被这帮吵吵嚷嚷的家伙“污染”了!
会自动切换到“发现问题-分析问题-解决问题”和“如何更优化发展”的模式!
这比任何强大的敌人,任何系统精神污染的惩罚,都让她感到发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这是来自内部的“叛变”!
是她坚守的最后堡垒从内部开始瓦解的征兆!
【叮!检测到宿主正在进行大规模、系统性、且具备高度可行性的领地发展规划思维活动……认知模式向“秩序构建者”固化度提升+5%……“星火城”发展契合度微弱上升……】
【警告:过度沉迷于行政管理与长远规划,可能导致终极目标(自我了断)优先级显着下滑……建议宿主保持警惕,适当放空……】
系统的提示音适时地、带着一种诡异的、仿佛在努力憋笑的电子杂音,响了起来。
沈无殇:“……”
她感觉系统根本不是在警告她,而是在赤裸裸地嘲讽她!
连这个绑定在她脑子里的、可能跟她妹妹有不明关联的破玩意儿,都看出来她正在“堕落”的迹象了!
一股无名邪火蹭地窜起,她烦躁地一拳砸在了望塔冰冷坚硬的金属栏杆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手背传来清晰的刺痛,却丝毫无法驱散脑海里那些已经生根发芽的、该死的规划图。
她深吸一口带着雨水腥味、金属锈味和隐约烟火气的冰冷空气,强迫自己将目光从下方那片越来越清晰的“小镇蓝图”上狠狠撕开,投向远方更加阴沉、被厚重雨幕彻底模糊的地平线。
兽潮还没来。影月教团的阴谋还在暗处像毒蛇一样蠕动。
系统的真相依旧迷雾重重,那声诡异的摇篮曲像根刺扎在她心底。
而这些麻烦,现在似乎都和她脚下这个正在自动运转、并且开始反向“侵蚀”她意志的麻烦集合体紧密相连。
她好像……真的甩不掉这个摊子了。
至少,在搞清楚系统真相、解决掉影月教团、并且确保这个破地方不会因为她立刻撒手不管而瞬间崩溃(从而引来更多、更难以想象的麻烦)之前,她似乎……暂时是死不了了。
这个认知让她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几乎要淹没她的憋屈和无力。
她,沈无殇,一个立志于自我毁灭、追求永恒宁静的顶尖强者,
居然被迫成为了一座多种族混杂、画风清奇小镇的……市长?(还是那种明明不想管事,却被迫要管方向、定基调的)
这他妈的都是什么事儿!剧本拿错了吧!
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冰冷刺骨。
她分不清那是雨水,还是内心屈辱的具象化(虽然她坚决否认自己会产生这种情绪)。
她站在全城最高处,身影在连绵雨幕中显得单薄而孤寂,与下方那片充满了混乱、嘈杂却又勃勃生机的“星火城”形成了无比鲜明的、近乎讽刺的对比。
求死的欲望仍在胸腔里低沉地咆哮,但通往终结的道路,
似乎被越来越多的“麻烦”、“责任”(尽管是被迫的)和那种诡异的、“被需要”的价值感所阻塞。
她死寂的心里,那份铭刻于灵魂深处的“自我了断计划书”的扉页上,
仿佛被一只无形之手,用猩红的笔触,添上了一个巨大的、令人绝望的印章——
“暂缓执行。”
“原因:辖区事务繁忙,暂无法脱身。”
真他妈……是史诗级的黑色幽默。她连吐槽的力气都快被这现实抽干了。
沈无殇闭上眼,任由冰冷的雨水更猛烈地冲刷着脸庞,仿佛想借此洗净那不该有的“建设性”思维。
过了许久,久到塔下的哨兵都开始疑惑地向上张望,
她才缓缓睁开眼,眼神复杂地最后瞥了一眼下方那片她亲手(被迫)参与缔造、如今却开始反向塑造她的“奇观”。
然后,她一言不发,猛地转身,步伐比上来时更加沉重地走向升降梯,
仿佛每一步都拖拽着整个星火城的重量,以及那份让她无所适从的、崭新的“麻烦”。
她得立刻回去,把自己关起来,好好地、彻底地“静静”!
顺便……把刚才脑子里冒出来的、关于排水沟位置、乔木种类、暗堡结构和分仓库选址的那些要点,用炭笔在兽皮上随便记一下。
免得忘了,以后又要重新想一遍。
……淦!
在踏入那由地精设计、运行时总是伴随着可疑嘎吱声的升降梯前,她鬼使神差地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暮色提早降临,笼罩着雨中的星火城。
下方的轮廓在雨雾中愈发模糊,但星星点点的灯火,已经开始在渐浓的夜色中顽强地亮起,微弱,却连成了一片朦胧的光海。
麻烦。
真是天大的、没完没了的麻烦。
她低声骂了一句,嗓音沙哑。
也不知道是在骂这座在她眼皮底下悄然成型的城,还是在骂那个竟然开始下意识为其规划未来的、不争气的自己。
升降梯发出更大的呻吟,缓缓下降,将她带回那片她既想彻底逃离,双脚却又仿佛被无形根系缠绕的土地。
钟声,仿佛在这片压抑的雨声中,被无声地敲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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