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陈雪家光洁的瓷砖地板上切出明暗交错的光带。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张力。
金晶站在玄关，脚边是一个不大的行李箱和一个看起来分量不轻的画具包。她已经换下了睡衣，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像一株准备移栽的、带着点倔强的小树。
陈雪抱着手臂站在她对面，身上是熨帖的商务休闲装，显然随时准备出门。她看着女儿，眉头习惯性地微蹙：“确定不用我们送？你外婆那个朋友……靠不靠谱？车牌号问清楚没有？” 一连串的问题，是她表达关心的独特方式，带着掌控全局的习惯。
“外婆找的人，有什么不放心。”金晶的声音不高，但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持，“我自己可以。” 她顿了顿，补充道，“车牌号到了楼下我会核对，会发给你。”
这时，金俊明提着电脑包从书房出来，适时地打了个圆场：“好了小雪，妈安排的人肯定稳妥。晶晶长大了，能处理这些事，这是好事。”他走到女儿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温和，“到了外婆那儿发个消息。有什么事，随时给爸爸打电话。”
陈雪看了一眼手表，一个重要的跨国视频会议即将开始，时间不容她再多纠结。她深吸一口气，最终做出了妥协：“好吧。到了立刻发消息。还有，”她的目光落在那个画具包上，语气严肃起来，“别忘了带去的习题册，学习不能落下。”
金晶“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她拉起行李箱，转身，毫不犹豫地打开了家门。门在身后合上，隔绝了那个充斥着期望与压力的空间，她站在安静的楼道里，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
小区门口，树影婆娑。
苏曼的白色SUV平稳地停在路边。她今天穿得很松弛，米色亚麻衬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她看了一眼手机，林淑慧发来的照片上，少女的眼神清冷，带着审视。
很快，她就看到了那个女孩。金晶拖着行李箱走来，步伐不算快，阳光在她身上跳跃，校服外套系在腰间，整个人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静的疏离感。
苏曼推开车门下车，迎上几步，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
“金晶？”她声音平和，带着确认的口吻。
金晶停下脚步，抬眼，目光像精准的扫描仪，快速地将苏曼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幅度很小地点了点头。
“我是苏曼，你外婆让我来接你。”苏曼很自然地露出一个浅笑，不热络，但足够友善。她伸手去接行李箱，“我来吧。”
金晶的手指在拉杆上收紧了一瞬，随即松开，低声说：“谢谢。”
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地。
苏曼望着她的身后：“就你一个人，爸妈没送你下来？”
她是做好心理准备接金晶时，和陈雪和她丈夫打照面的——在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和林淑慧做事之前，有个照面并无大碍，相反，还刚好博个受林淑慧所托来接金晶的情份。
金晶答道：“他们忙，直接去车库开车了。”
她说的是实情，但却只是一半的实情。另一半是，她不想爸妈送自己出来，搞得好像多了不得似的。
苏曼利落地将行李放进后备箱。出乎她的意料，金晶没有选择更具距离感的后座，而是拉开副驾驶的门，坐了进去，并将那个看起来颇为珍视的画具包小心地放在脚边。
苏曼坐回驾驶座，系好安全带，向右边瞅了一眼。女孩手上拿着手机，耳朵里塞着无线耳机，沉默地看着前方——也不知道那耳机是不是正以她喜欢的声音，抵挡甚至隔绝了耳朵之外的世界。
“大概三十多分钟到，不堵车的话。”苏曼一边启动车子，一边很自然地说了一句。她想打破沉默，但也不知道女孩会不会回应自己。
“嗯。”金晶应了一声，目光转向窗外。
车内流淌着低低的、舒缓的纯音乐。苏曼专注地开着车，没有刻意找话题。她能感觉到身旁女孩紧绷的神经在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弛下来。
等一个漫长的红灯时，苏曼从门仓里拿出一瓶未开封的矿泉水递过去：“喝水吗？”
金晶摇摇头，但停顿了两秒，还是接了过去，握在手里。
车子驶过一片老城区，路边梧桐掩映下，有一家店面狭小、招牌古旧的旧书店。
“那家店……”金晶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不经意的呓语，“我外公以前经常带我来。”
苏曼看了她一眼。女孩依然望着窗外，侧脸的线条在光线下显得柔和了些。
“它还开着，挺难得的。”苏曼接话，语气平常，“这条街上好多老店都搬走了。”
“嗯。”金晶这次应得很快，她甚至微微转过头，目光快速掠过苏曼，“你也知道这里？”
“常来。前面路口有家豆花店，开了三十多年了，味道很正。”
“是李记吗？”金晶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淡的光亮，“他们家的咸豆花，放虾皮和紫菜的那种？”
“对，就是那家。”苏曼笑了，“看来都是老主顾。”
就这么一句关于老街和食物的对话后，车厢里那种无形的隔膜仿佛被戳开了一个小口。金晶的身体不再那么僵硬地挺直，她往后靠了靠，目光也开始有兴致地浏览窗外的街景。
当车子经过一个由旧厂房改造的文创园区时，苏曼用眼神示意了一下，随口说道：“那里面有个不大的画廊，经常有些挺有意思的年轻艺术家办展。”
金晶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没有接话，但苏曼注意到，她的视线在那个方向停留了格外长的时间，眼神里带着一种专注的探寻。
快到林淑慧住的小区时，在一个红灯前稳稳停下。苏曼望着前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很自然地说道：
“你外婆今天天没亮就跑去早市了，说是要挑最新鲜、肋骨最匀称的那块小排，给你做糖醋排骨。还念叨着火候是关键，多一分则老，少一分则不入味。”
金晶低下头，看着手中那瓶矿泉水。她沉默了很久，久到绿灯亮起，苏曼重新启动车子，才听到她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说：
“她还记得啊……”
这几个字很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落在车厢里。苏曼没有回头，也没有接话，只是专注地开着车，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却又将一切都听在了心里。
车子转进熟悉的小区大门，在林淑慧住的单元楼下停稳。苏曼熄了火。
在解开安全带的“咔嗒”声里，她清晰地听到金晶说：
“谢谢你来接我。”
这次的声音清晰、稳定，不再带着最初的冰冷和距离。
苏曼转过头，对上女孩的目光。那双之前写满戒备和疏离的眼睛里，此刻有种柔软而真实的东西在闪动。
“不客气。”苏曼回以真诚的微笑，“我们上去吧，你外婆该等急了。”
金晶点了点头，第一次主动而迅速地推开了车门。明媚的阳光瞬间涌了进来，勾勒出她微微扬起的马尾辫发梢，那身影里，似乎多了几分轻快。
苏曼看着她的身影，知道这根连接两个世界、两个代际的细线，已经成功地、稳稳地系上了第一个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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