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点半,苏曼推开病房门时,手里除了保温桶,还拎着一个小小的相机包。
林淑慧已经醒了,正靠坐在升起的病床上,看着窗外。听见声音,她转过头来,脸色比昨天又好了些,眼睛里的浑浊褪去,露出一种清明的、平静的光。
“小曼来了。”她说。
“林姨,今天感觉怎么样?”苏曼把东西放下,走到床边。
“好多了。”林淑慧活动了一下手指,“手上有点力气了。”
苏曼注意到,老人的目光落在那个相机包上。她心里一动,把包拿过来,取出里面的微单相机。
“我想着,你醒了,我也该重操旧业了,身上有个旧机,什么时候想拍什么就拍。”苏曼开玩笑着解释,“你别多想哦,不是要让你赶紧起来跟我回去拍我们的帐号内容。”
林淑慧看着那台黑色的相机,看了很久。然后她抬起眼,看向苏曼。
“小曼,咱们那个‘暖心厨房’的账号,”她问,声音很平稳,“现在怎么样了?”
苏曼愣了一下。
这个问题来得太突然。做这帐号以来,林淑慧很少主动问过账号的事。她只是配合拍摄,苏曼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切菜,翻炒,讲解,微笑。拍完了,她也从不问成片怎么样,有多少人看,大家说什么。
好像那只是一个打发时间的游戏,一个陪苏曼做的事情。
但现在,她问了。而且问得很认真。
“账号……”苏曼回过神,组织了一下语言,“还好。您之前状态不太好,我们不是就没拍新内容嘛,我把以前的一些花絮和备用素材重新剪辑了一下,隔几天发一条,维持更新。”
她停顿了一下,决定说实话。
“不过很多老粉丝都在问,问林阿姨怎么不见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还有人猜您是不是去旅游了,或者家里有事。”
林淑慧安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那你怎么回他们的?”她问。
“我……”苏曼有点犹豫,“我说,林阿姨最近有个机会出去走走,散散心,所以内容先暂停一段时间。让大家别担心,等阿姨回来,会有更好的内容。”
这个说法是她权衡过的。既给了交代,又保留了隐私,也给了未来重启的余地。
林淑慧听完,沉默了一会儿。
窗外的阳光照进来,照在她花白的头发上,照在她平静的脸上。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被子的边缘,一下,又一下。
“就说我病了,住院了嘛。”她忽然说,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苏曼又是一愣。
“阿姨,这……”她下意识地想说,这不太好吧,把私事公开出去,会不会……
“怎么了?”林淑慧看着她,“生病住院,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
“不是,当然不是。”苏曼连忙摇头,“我是觉得……这事得谨慎。要不要先问问雪姐和陈阳?看他们愿不愿意……”
“为什么要看他们愿不愿意?”
林淑慧打断了她。
声音依然很轻,但语气里有一种苏曼从未听过的、不容置疑的坚定。
“账号是我的,病也是我的。”林淑慧说,眼睛看着苏曼,一眨不眨,“应该说真话,还是说假话,应该怎么跟大家交代——这些事,应该看我想不想,不是吗?”
苏曼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话卡在喉咙里。
她看着林淑慧,看着这张她熟悉了快半年的、总是温和微笑的脸。此刻这张脸上没有笑容,只有一种深沉的、平静的、仿佛看透了很多东西的清醒。
那一瞬间,苏曼忽然明白了。
老人不是在跟她商量。
她是在告诉她:从现在开始,有些事情,要按我的方式来。
这个认知让苏曼心里震动了一下。不是害怕,也不是反感,而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惊讶、钦佩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情绪。
她想起之前林淑慧总是小心翼翼的样子,说话前会先看看儿女的脸色,做什么决定都会说“我得问问小雪”或者“阳阳说不行”。那时候的老人,像一个被无形的线牵着的风筝,飞不高,也飞不远。
现在,线好像断了。
或者说,是她自己把线剪断了。
“林姨,”苏曼轻声说,“您说得对。账号是您的,您想怎么说,就怎么说。”
林淑慧点点头,目光重新转向窗外。
“那就说实话。”她说,“生病了,住院了,心脏做了手术,现在在康复。告诉大家,我挺好,会好起来的。”
她说得很平静,像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但苏曼听出了里面的重量。
说实话。不遮掩,不美化,不为了维持什么体面而编造借口。
这是一种勇气。也是一种宣告。
宣告我不再需要活在别人的期待里,不再需要扮演一个永远健康、永远乐观、永远不让儿女担心的“完美母亲”。
我只是我。一个会生病、会脆弱、也会努力好起来的,普通的老人。
苏曼心里那点复杂的情绪,慢慢沉淀下来,变成一种清晰的认知:
眼前的林淑慧,和以前不一样了。
而这种不一样,或许正是她一直隐隐期待,却不敢说出口的。
“好。”苏曼说,声音也坚定起来,“那我们就拍点真实的。拍您做康复训练,拍您吃饭,拍您看窗外——拍一个真实的,正在好起来的林阿姨。”
林淑慧转过头,看着她,嘴角微微弯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完整的笑容,但眼睛里有了点暖意。
“谢谢你,小曼。”她说。
谢谢你不阻拦,不质疑,不把我当做一个需要被保护、被隐瞒的病人。
谢谢你把我当成一个可以自己做决定的,平等的人。
这些话林淑慧没有说出口,但苏曼听懂了。
她握住老人的手,用力点了点头。
上午十点,严丽带着豆豆来了。
她敲了敲门,得到允许后才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一个果篮,包装精美,一看就不便宜。
“妈。”严丽走到床边,把果篮放在床头柜上,“听说您醒了,带豆豆来看看您。”
林淑慧看着严丽,又看看躲在她身后的豆豆,脸上露出笑容。
“豆豆,来,让奶奶看看。”
豆豆怯生生地走过来,小手扒着床沿,仰起脸看着林淑慧。孩子眼睛很大,睫毛很长,像陈阳小时候。
“奶奶,你疼不疼?”豆豆小声问。
“不疼了。”林淑慧伸手,轻轻摸了摸孙子的头,“豆豆长高了。”
“我每天都喝牛奶。”豆豆认真地说,“爸爸说,喝牛奶长得高。”
提到“爸爸”,病房里的空气微妙地凝滞了一下。
严丽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她拉过一把椅子坐下,语气平静:“妈,您好好养病,别的事都不用操心。医药费那边,我已经跟姐对接过了,该出的部分我会出。”
她说的是“该出的部分”,而不是“我们家该出的部分”。用词很谨慎,界限很清晰。
林淑慧点点头:“辛苦你了。”
“应该的。”严丽说。
接下来是短暂的沉默。严丽不是个擅长闲聊的人,林淑慧也没有像以前那样,追着问“陈阳最近怎么样”、“你们还好吗”。两人之间好像隔着一层透明的膜,能看见彼此,但触碰不到。
豆豆倒是很快适应了环境,他爬到床边的椅子上,给林淑慧讲幼儿园里的事。哪个小朋友摔跤了,老师教了什么新歌,中午吃了什么饭。童言稚语,给安静的病房带来了些许生气。
林淑慧听着,不时点点头,摸摸孙子的脸。
她的目光很温柔,但苏曼注意到,那种温柔里少了一点以前那种近乎贪婪的、想把孙子时刻留在身边的黏稠感,多了一种更平静的、欣赏的、却也懂得放手的清醒。
好像在看一朵别人家的花,很美,很喜欢,但知道不属于自己,所以只是看着,不伸手去摘。
严丽也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她坐在一旁,看着婆婆和儿子的互动,眼神有些复杂。
坐了大概二十分钟,严丽站起来。
“妈,您好好休息,我们就不多打扰了。”她说,“豆豆,跟奶奶说再见。”
豆豆依依不舍地跳下椅子,凑到林淑慧脸边,亲了一下。
“奶奶,你要快点好起来。”
“好,奶奶一定快点好起来。”林淑慧笑着点头。
严丽牵着豆豆离开。走到门口时,她回头看了一眼。
林淑慧正靠在床头,目送他们离开。脸上还是那种平静的、温和的笑容。
严丽心里忽然涌起一种说不清的感觉。
好像有什么东西,真的结束了。
下午放学后,金晶和高苗一起来了。
两个女孩背着书包,手里还拎着一袋橙子。进门时,金晶的眼睛就红了。
“外婆……”她扑到床边,想抱又不敢抱,怕碰到外婆身上的管子。
“傻孩子,哭什么。”林淑慧伸手,擦掉外孙女的眼泪,“外婆不是好好的吗?”
“我害怕……”金晶哽咽着,“妈妈说你差点……”
“差点的事多了,不都过来了。”林淑慧拍拍她的手,招呼高苗,“苗苗,这几天是不是都吃不上好吃的饭了,妈妈每天都要来陪林婆婆?”
高苗有些腼腆地走上前:“婆婆,我和晶晶姐好着呢,得你回去了,才能有好吃的饭吃,我妈做饭本就不好吃……”
她说着话,眼睛却瞅向苏曼:“不过,她学你的菜也能学到五分像了。”
林淑慧哈哈大笑,苏曼对女儿的调整侃也好不开心。
两个女孩在床边坐下。金晶开始汇报学校里的情况,这次考试考了第几名,老师表扬了她什么,体育课跑了多少米。高苗在旁边补充,说到好玩的地方,两个女孩一起笑起来。
病房里充满了青春的气息。
林淑慧听着,不时问一两句,但不再像以前那样,事无巨细都要追问,都要给出指导意见。她更像一个倾听者,一个欣赏者,看着外孙女像一棵小树一样,在自己选择的土壤里生长。
“外婆,你什么时候能出院啊?”金晶问。
“医生说,还要观察几天。”林淑慧说,“不过快了。”
“那等你出院了,我也要跟你学做菜,”金晶眼睛亮起来,“以后,我做菜给你吃。”
林淑慧笑了,摇摇头。
“外婆还没到那么没用的时候。”她说,“你好好上学,好好长大,就是对外婆最大的照顾了。”
金晶看着她,总觉得外婆哪里不一样了。具体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不出来。好像更……轻松了?也更……远了?
但无论如何,外婆醒了,能说话,能笑,这就够了。
两个女孩待了半个多小时,怕影响外婆休息,起身告辞。
走到门口时,金晶又回头看了一眼。
林淑慧靠在床头,微笑着朝她们挥手。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照在老人花白的头发上,照在她平静的脸上。
那一瞬间,金晶忽然觉得,外婆好像一棵经历了一场暴风雨的老树。枝叶可能被吹落了一些,树干可能留下了伤痕,但她还站在那里,根扎得更深,姿态更稳。
喜欢空巢:借你而生请大家收藏:(m.315zwwxs.com)空巢:借你而生315中文网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