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些比尘芥还要细微的杂交种子被轻轻点入精心准备的苗床，苏晚的生活重心便全然系于那座低矮的保温棚上。日子陷入了一种循环往复却绝不单调的节奏，焦灼与期盼如同经纬线，交织成她内心最为敏感的弦。
每一个黎明，当薄雾尚未散尽，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她的身影便已出现在棚前。她会极轻缓地掀开油布的一角，如同揭开珍贵的宝匣，随即俯下身，目光近乎贪婪地巡睃着那片深褐色的土壤，搜寻任何一丝生命萌动的蛛丝马迹。傍晚，结束一天繁重的劳作后，她归心似箭，首要之事便是回到这里，指尖试探土壤的湿度，调整通风的缝隙，唯恐这些尚在沉睡的希望，会被北地夜晚不经意袭来的寒凉扼杀于襁褓。
日升月落，土壤表面除了维持着恒久的湿润，依旧是一片沉寂。等待，在无声中发酵，熬煮着人的耐性。连性情憨直的石头，也受这气氛感染，每日要跑来询问好几遍：“苏晚姐，苗苗出来了吗？”
苏晚面上总是维持着风轻云淡的沉稳，安抚道：“别急，种子发芽需要时间积蓄力量，尤其是经历了远缘杂交的种子，过程或许更为漫长曲折。”
言辞虽冷静，她的内心却同样经历着惊涛骇浪的拍打。她反复核对着笔记本上记录的常规品种发芽周期，推演着温度与湿度的累积效应，甚至在不为人知的深夜里，数次动用那耗费心神的“金手指”，进行着精微至毫厘的推演与感知，试图捕捉土壤之下那些微小生命是否仍在静默地呼吸、孕育。每一次过度运算带来的眉心刺痛与精神疲惫，都像是一种奇特的慰藉，反向印证着希望的火种并未熄灭，只是需要更虔诚的守候。
转机，发生在播种后的第十一个清晨。
那日雾气氤氲，天地间一片朦胧。苏晚像往常一样，带着七分习惯与三分残存的期待，轻轻掀开了油布。
就在那一刹那，她的呼吸骤然停滞，心跳也漏了一拍。
在那片熟悉的深色土壤背景上，竟赫然点缀着几个极其微小的、呈现淡黄绿色的凸起！它们顶开了坚硬的种壳，如同羞涩的精灵，怯生生地探出了娇嫩无比的头颈。它们是如此的纤细、柔弱，茎丝如发，仿佛一阵稍重的呼吸都能使其折断。然而，就在那嫩芽的顶尖，竟已携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却无比纯粹的绿意！这一点点破土而出的新绿，渺小如斯，却仿佛蕴含着能撼动整个冰原的、磅礴的生命力量。
“出来了……”苏晚几乎是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声音轻若梦呓，生怕一丝一毫的声波，都会惊扰了这神圣的诞生礼。
她强抑着激动的心潮，俯身细细清点。目前破土而出的幼苗，仅有寥寥七八株，稀疏地散布在不同编号的杂交组合畦垄间，出苗率低得令人心头发紧，与她当初播下的种子数量相比，堪称惨淡。但这，已经足够了！这微弱的绿色星火，雄辩地证明了她的杂交尝试是可行的！这些凝聚了她无数心血的、融合了栽培种与野生种遗传密码的种子，真正具备了延续生命的伟力！
她立刻唤来了石头和“科研小组”的核心成员。当吴建国、孙小梅等人围拢过来，目光触及那片土地上真实存在的、尽管微小却生机盎然的嫩芽时，所有人都忍不住发出了压抑着的、低低的欢呼，脸上绽放出与苏晚同源的、纯粹的喜悦。就连向来最为持重内敛的周为民，镜片后的双眸里，也清晰地闪烁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光芒。
“太好了！苏晚姐！真的长出来了！”孙小梅双手捂嘴，眼眶微红，声音带着哽咽的喜悦。
“这只是漫长征程的第一步。”苏晚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在胸腔里冲撞的激越情绪，语气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清醒，但眼角眉梢那流淌出的笑意，却如春风拂过冰面，再也无法隐藏，“它们还非常非常弱小，未来的生长道路上，气候、病虫害、性状分离……每一项都是严峻的考验。从此刻起，我们需要付出比以往多十倍、百倍的细心去呵护。”
自这一天起，这座小小的保温棚，成为了整个团队心目中无可争议的圣殿，守护等级全面提升。苏晚制定了更为精细严格的轮班照料制度，确保在任何时辰，都有一双警惕而温柔的眼睛，关注着棚内的温度、湿度与光照变化。浇水工具统一换成了雾化更细腻的喷壶，水量与喷洒时机都需经过反复权衡与记录。他们甚至自发组织了夜间值守，轮流在寒夜里起身一两次，披着棉衣，提着马灯，仔细查看棚内温度，唯恐倒春寒的霜冻会悄然夺走这来之不易的希望。
陈野也很快知晓了出苗的喜讯。他依旧没有靠近苗棚，不曾用言语打扰这份专注。但在一个露水凝重的清晨，苏晚发现保温棚的北侧迎风面，悄然多了一道用废弃旧毡子和厚实枯草紧密编织而成的、更为牢固的挡风屏障。她静静地望着那道沉默无言却坚实可靠的屏障，一股温热的暖流悄然漫过心田，驱散了北地清晨的寒意。
白玲自然没有错过试验田这边的动静。她时常站在远处，冷眼瞧着苏晚和她的小组成员们，如同守护稀世珍宝般，围着那不起眼的小棚子忙碌穿梭，看着他们脸上那种近乎神圣的喜悦与专注。她撇了撇嘴，眼神里交织着不解、轻蔑与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排除在外的落寞。她无法理解，几株弱不禁风、看似随手就能捻碎的小草芽，何以能带来如此巨大的欢欣？但她又能清晰地感知到，苏晚似乎又一次完成了一件超越她认知范畴、且隐隐透着不凡意味的事情。
出苗的喜悦，如同漫长极夜后刺破黑暗的第一缕晨曦，虽然微弱，却无比真实地照亮了前行的道路。它证明了理论的正确，肯定了汗水的价值，赋予了所有坚持以意义。苏晚凝望着那几株在朦胧晨光中，努力舒展着微小子叶、奋力生长的幼苗，只觉得一股坚韧而磅礴的力量，正从心底深处蓬勃升起，充盈四肢百骸。
她深知，育种之路道阻且长，更大的风浪与更严峻的挑战必然在前方伺机而动。但此刻，这些以无比顽强姿态破土而出的生命本身，就是最嘹亮的号角，给予她无穷的信心与勇气。
希望，已然在这片冰原之上，绽开了它稚嫩却不可战胜的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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