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砚卿沉默片刻，能感觉到她语气中的委屈与嗔怪，这比任何利刃都让他觉得难受。
他缓缓起身，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仰视着她低垂的眼睫，那长长的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像沾染了晨露的蝶翼。“是我不好，”
他声音放得更低，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与歉意，“下次定不会再让你看到这些了。”
闻言许清嘉拿起一旁的靠枕往他身上一砸，“你根本就不知道我在气什么。”
裴砚卿被靠枕砸中肩头，非但没恼，反而顺势握住她的手腕，指腹摩挲着她微凉的指尖，眼底翻涌着悔意。
“我知道。”他声音哑得像揉皱的锦缎，“气我把你隔在外，气我不顾自己的安危，气我让你在雪地里走那么远的路担心。”
他把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掌心下心脏跳得又急又重，“阿念，我只是怕。怕那些腌臜事污了你的眼，怕你知道我双手沾过许多血，就再也不肯牵我了。”
许清嘉被他这番剖白堵得心头一窒，眼眶倏地又红了。
她抽回手别过脸，声音带着哭腔却依旧嘴硬：“谁稀罕牵你。”
话虽如此，落在膝头的手却不自觉地蜷起，指尖微微发颤。
裴砚卿看着她泛红的耳廓，心中又是酸涩又是柔软，他慢慢起身坐到她身侧，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臂，试探着将她揽入怀中。
这一次，许清嘉没有挣扎，只是将脸埋在他干净的衣襟上，闷闷地哼了一声，“我方才在院门外听见了，那人是谁，他为何那般说你？”
裴砚卿抱着她的手臂紧了紧，下颌抵着她发顶，声音沉得像浸了水的棉絮：“他……是我的挚友，曾与我一同在雍平书院求学，后来又一同入仕。
当年雍平吏治混乱，我暗中调查贪腐案，他被利益蒙蔽了双眼，竟将关键证据泄露给了贪官，害死了数百名无辜百姓……还有我们的老师。
我将他揭发后，他便销声匿迹，这些年我一直以为他早已不在人世，没想到他竟隐姓埋名藏在这宁州，成了一名挑货贩子。
他恨我毁了他的仕途，更恨我将他的罪行公之于众，让他成了人人唾弃的败类。”
裴砚卿顿了顿，强忍住心头的钝痛：“我与他曾有过彻夜长谈的夜晚，也曾有过对弈烹茶的闲暇。
那时我们都以为，将来会一同在朝堂上有所作为，为百姓谋福祉。
可人心易变，权力如蛊，最终还是走到了这般地步。
我不能让那些无辜的百姓惨死，不能让老师在含恨而终。
哪怕要亲手斩断昔日情谊，我也必须那样做。
只是没想到，他竟会藏在宁州，还带着如此深的恨意回来。今日之事，让你受惊吓了。”
许清嘉指尖抵着他胸口的衣料，能清晰感受到那底下温热的肌肤与沉稳的心跳。
她想起方才院门外那声凄厉的控诉，想起他此刻提及往事时沙哑的嗓音，心中的委屈与怒意渐渐被一股酸涩取代。
她抬起头，眼神坚定，“你没错，那些被他守护的百姓，那些得以沉冤的亡魂，都在替你证明。”
许清嘉轻轻拉过他的手，想着他年纪轻轻便能坐上如此高位。
这其中所经历的心酸，恐怕不止是止是同僚反目、生死搏杀的凶险。
“只是有些可惜……”裴砚卿轻轻叹息一声。
许清嘉抬眸望进他眼底，那深邃的墨色里藏着化不开的怅惘，像被浓雾笼罩的寒潭。
她伸出指尖，轻轻抚平他紧蹙的眉头，“可惜什么？”
裴砚卿握住她微凉的指尖贴在唇边，温热的呼吸让她指尖微微蜷缩，“他是宁州私盐一案背后隐藏的关键人物。
此人多年来利用盐路商队的身份作掩护，暗中勾结官绅囤积居奇，只是他今日就这么死了，线索便断在了这里。
宁州的盐价居高不下，百姓们苦不堪言，我本想从他口中问出更多同党，将这盘根错节的私盐网络彻底拔除，可如今……”
他的声音里满是惋惜，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这就像一张织了多年的网，好不容易抓住了其中一根线头，还没来得及顺着它找到网的中心，线就断了。”
许清嘉看着他眼中的失落，心中微动，刚想说些什么，就瞥见了桌案上的纸张。
上面画着的是一个十分特别的符纹图案。
许清嘉眉头紧皱，她赶忙起身查看。
裴砚卿见她神色异常，也跟着起身走到桌案旁。
只见那图案上方是翱翔的雄鹰，利爪如钩，下方则是海浪翻腾的纹样。
“怎么了？”裴砚卿见她有些出神，便开口问道。
许清嘉指尖轻轻拂过那雄鹰的利爪，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这个符纹……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她凝神思索片刻，忽然抬头看向裴砚卿，“是商署！”
她紧接着道：“那日我去商署，见到赵有光，他手中的文书散落，其中有一卷册子中就有这样的图案，我当时只瞧见了一半，与这图案几乎一模一样……对了，你为何会会有这符纹的图样？”
裴砚卿闻言眼中精光一闪，像是在迷雾中骤然望见了引路的星辰。
他沉声道：“这是私盐贩子们用来标记盐货的暗记。先前在截获的几批私盐中，盐袋内侧都绣着这个图案。
先前只知这暗记与盐路有关，却不知竟与商署有牵连。
赵有光身为商署主事，手握宁州商贸往来的文书记录，若他与私盐案有关，那许多先前无法解释的疑团便都有了头绪。
为何私盐能屡次避开关卡盘查，为何盐价调控的政令总在落地前被人暗中化解。
那册子可能是这些年商署与私盐贩子勾结的交易记录，或是记录着各盐栈、商队接头暗号的密册。”
许清嘉望着裴砚卿眼中重新燃起的光亮，指尖在那符纹上轻轻一点：“如此说来，商署便是这张网的另一处关键节点？赵有光手握商贸文书，若能从他那里找到突破口，或许就能顺着这暗记摸到整个私盐网络的脉络。”
她顿了顿，想起那日在商署见到赵有光时他慌张的模样，“只是赵有光只是一个小小的商署管事，他如何能有如此大的能量调动官绅与盐商，背后必定还有更高层级的人物在撑腰。”
裴砚卿见她分析的条理清晰，层层递进，眼中不由泛起赞许的光。他抬手将散落的发丝别到她耳后，指尖触到她微凉的耳廓，“你说得对，赵有光不过是棋盘上的一颗卒子，真正的弈者藏在更深处。
商署的文书册，便是撬开这棋局的关键。”
许清嘉抬眼，“你知道这背后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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