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参合庄。
虽已是初夏时节，江南之地却笼罩在一片连绵的梅雨之中。细雨如丝，沾衣欲湿，将亭台楼阁、小桥流水都浸润得一片朦胧，仿佛一幅褪了色的水墨古画。庄园深处，一间陈设雅致、燃着淡淡檀香的书房内，慕容龙城临窗而立，望着窗外被雨水打得簌簌作响的芭蕉叶，脸上看不出丝毫表情。
他身着一袭玄色锦袍，腰束玉带，面容俊雅，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若非眼神深处偶尔掠过的一丝难以察觉的鹰顾狼视之相，任谁都会以为这是一位养尊处优、寄情山水的世家名士。
一道几乎与窗外雨声融为一体的轻微脚步声在他身后停下。一个穿着灰衣、面容普通得让人过目即忘的中年人躬身而立，低声道：“主上，北边传来确切消息，‘惊蛰’行动……失败了。”
慕容龙城捻动佛珠的手指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未曾改变，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灰衣人继续汇报，声音压得更低：“行动初期顺利，突破了外围三层警戒，直抵目标核心区域。然而，就在即将得手之际，赵匡胤突然回营，此人武功刚猛，悍勇异常，独自挡住了‘残剑’与‘断戟’的联手合击。最棘手的是，一个身份不明的青衫人突然出现，武功之高，匪夷所思，疑似以无形剑气隔空重创‘残剑’，惊退‘断戟’，导致功亏一篑。除‘残剑’被擒，其余人等……皆已尽忠。”
“青衫人？无形剑气？”慕容龙城终于微微侧首，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但随即又被更深沉的思虑所取代。“是那个和赵匡胤一起应对厉百川龙门渡投毒，身份神秘的‘段尘’，还是……另有其人？”他沉吟片刻，摇了摇头，“罢了，事已至此，深究无益。‘残剑’可知晓多少？”
灰衣人答道：“‘残剑’乃家族外围死士，只知执行命令，并不知晓主上身份，也不清楚与其他势力的关联。其所修剑法虽由‘斗转星移’基础心法演化而来，但已被多次修改伪装，常人绝难看出根脚。其所用兵刃、衣物皆无任何标记，齿藏毒囊，即便被擒，也应无法吐露关键信息。”
慕容龙城点了点头，脸上看不出是满意还是遗憾。“赵匡胤，柴荣……还有那个突然冒出来的高手。”他轻轻吁出一口气，语气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冰冷的决断，“传令下去，启动‘落叶’方案。所有与‘惊蛰’行动有过间接接触的外围人员，无论知情多少，一律清理。执行命令的‘信使’，事后亦需‘静默’。”
“静默”二字，他说得轻描淡写，却让那灰衣人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低头应道：“是，属下明白。”
“另外，”慕容龙城踱步到书案前，拿起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镇纸，在手中摩挲着，“将我们之前搜集到的，关于辽国南院大王萧挞凛麾下‘幽狼卫’近期在边境频繁活动的‘证据’，通过隐秘渠道，泄露给汴梁的皇城司。记住，要做得自然，像是他们自己费尽心力查到的。”
灰衣人眼中露出心领神会的神色：“主上是想……祸水东引？”
慕容龙城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柴荣遇刺，总要有个说法。我慕容家诗礼传家，忠君爱国，岂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倒是那契丹胡虏，狼子野心，觊觎中原久矣，派出精锐刺客行刺大周皇帝，合情合理。让朝廷的目光，转到北边去吧。”
“主上高明！”
“还有，”慕容龙城放下镇纸，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的雨幕，“通知我们在江南各州的产业主事，近日多举办些诗会、雅集，广邀名士，尤其要请几位德高望重的大儒到场。我慕容家，近来要闭门读书，不同外事，更要对这刺杀君父的骇人听闻之事，表达最大的愤慨与震惊。”
“是，属下即刻去办。”
灰衣人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如同他来时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书房内恢复了寂静，只剩下雨打芭蕉的沙沙声。慕容龙城缓缓坐回檀木椅上，闭上双眼，手指轻轻揉着眉心。这一次的失败，尤其是那个神秘青衫高手的出现，让他感到一丝超出掌控的不安。赵匡胤的崛起速度，也远超他的预期。
“赵匡胤……段尘……还有那个神出鬼没的逍遥子……”他低声自语，这三个名字如同三根刺，扎在他的心头。“看来，之前的谋划，还是太过温和了。欲成大事，岂能一味借刀？或许……是时候亲自去会一会那位耶律斜轸了，契丹人的刀，有时候比厉百川的毒更好用。”
他的眼神逐渐变得锐利起来，复国的执念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在看似平静的眼眸深处跳跃。一时的挫折，并不能动摇他的决心，只会让他变得更加谨慎，更加不择手段。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一个稚嫩的声音响起：“爹爹！爹爹！你看我写的字！”
一个约莫五六岁、眉目如画、聪颖灵秀的男孩，举着一张墨迹未干的宣纸，兴冲冲地跑了进来，扑到慕容龙城腿边。男孩的眼神清澈明亮，充满了未经世事的纯真。
慕容龙城脸上瞬间换上了温和慈爱的笑容，他俯身将男孩抱起，放在膝上，接过那张纸，看着上面虽然稚嫩却已初具骨架的“燕”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有期望，有沉重，更有一种近乎狂热的执着。
“光儿写得真好。”他抚摸着儿子的头，声音轻柔，“我慕容氏乃大燕皇族后裔，你定要牢记于心，勤学文武，光复大燕，乃我慕容子孙世代之责。”
小男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奶声奶气地重复道：“光复大燕！”
慕容龙城将儿子紧紧搂在怀里，目光却再次投向窗外那无尽的雨幕，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未来更加汹涌的暗流与杀机。断尾求生，只是开始。为了那梦寐以求的复国大业，他可以牺牲一切，包括那些随时可以抛弃的“枝叶”，也包括……他内心深处最后的一丝温情。雨，依旧下个不停，将所有的阴谋与算计，都掩盖在这片江南烟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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