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熹,寒意刺骨。医馆前堂的废墟上空,飘荡着一股浓烈刺鼻的气味,那是水汽、焦糊味以及某种更令人心悸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的产物。盐工们并未散去,他们或蹲或站,像一群沉默的雕塑,围在废墟周围。一夜的奋力扑救耗尽了他们的体力,汗水浸湿了他们破旧的衣衫,又被清晨的寒风吹得冰凉,脸上、手上沾满了黑色的烟灰,如同刚刚从地狱爬出的恶鬼。然而,他们通红的眼眶里,却燃烧着比昨夜大火更灼热的怒焰。
昔日悬壶济世、窗明几净的柳家医馆前堂,此刻只剩下一片触目惊心的狼藉。烧断的门楣摇摇欲坠,焦黑扭曲,如同鬼爪。墙壁被熏得漆黑一片,仿佛被墨汁泼过,露出的砖石也裂开了道道狰狞的口子。地上铺满了破碎的瓦片、烧焦的木头、碎裂的药罐瓷片,以及那些已经化为乌有、只留下灰烬的珍贵药材。靠近门口的几排药柜彻底消失了,只留下一些金属的合页和锁扣,在晨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赵铁柱蹲在被烧毁最严重的大门残骸边,那原本厚实的木门,如今只剩下几块焦炭般的木头。他伸出那双被盐卤和扁担磨砺得异常粗糙、骨节粗大的手,小心翼翼地在湿漉漉的灰烬中翻找着。突然,他手指一顿,捻起一撮与众不同的、带着油腻感的灰烬,凑到鼻尖用力一嗅。一股极其刺鼻的火油味,即便经过一夜大火和清水的冲刷,依然顽固地钻入他的鼻腔。
“他娘的!”赵铁柱猛地将那撮灰烬狠狠砸在地上,那张被盐场烈日过早刻上硬朗线条的年轻脸膛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牙关咬得死紧,下颌线绷得像石头,从喉咙里迸出的怒吼带着变声期后的沙哑,却更有种撕裂般的力道:“果然是泼了火油!这帮狗娘养的畜生!他们这是要烧死林大夫!烧了咱们的活路啊!”
这一声怒吼,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所有盐工胸中的炸药桶。
“没错!我来的时候,火刚烧起来没多久,就瞧见巷子口那边有几个黑影一闪就不见了,跑得比兔子还快!鬼鬼祟祟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一个年轻些的盐工,眼睛瞪得溜圆,也跟着恨声道,他朝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唾沫,唾沫里都带着黑灰,“肯定是林家那个黑心肠的大少爷干的!除了他,还有哪个王八蛋这么容不下林大夫!”
“林景辉!这个挨千刀的畜生!自己心黑手辣,靠着贩卖那害人精的福寿膏发黑心财,还要断咱们穷苦人的生路!”另一个满脸皱纹的老盐工捶着胸口,气得浑身发抖。
“林大夫给咱们看病,穷人家的药费说减就减,说免就免,他林景辉眼红了!他怕了!他怕咱们这些穷哈哈都向着林大夫,不把他那个大少爷放在眼里!”
“这口气,老子咽不下!他凭什么这么欺负好人!”
“对!咽不下!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算了!”
盐工们彻底爆发了,咒骂声、怒吼声、拍打大腿的响声此起彼伏,汇聚成一股汹涌的愤怒洪流。他们都是在盐场底层挣扎求生的苦哈哈,平日里受尽了林家嫡系管事们的压榨和欺凌,过着牛马不如的日子。林景云的出现,就像是漫漫长夜中突然亮起的一盏灯,他不仅医治他们身体的病痛,更用他的行动给了他们从未感受过的尊重和希望。他改良盐井,让他们能多挣几个辛苦钱;他开设医馆,让他们病有所医,不再因为一点小病就倾家荡产甚至丢掉性命。林景云,在他们心中,早已不仅仅是一个大夫,更是他们的依靠,是他们灰暗生活中唯一的光亮。
如今,这缕光却差点被人用如此卑劣恶毒的手段掐灭,这怎能不让他们怒发冲冠,恨不得将纵火的凶手生吞活剥!
林景云站在人群之中,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切。他看着一张张因愤怒而涨红、因疲惫而憔悴,却又因共同的仇恨而显得格外坚毅的脸庞,感受着他们身上喷薄欲出的怒火,心中激荡难平。昨夜,面对熊熊烈火,他的冷静和果断指挥,已经彻底赢得了所有人的信赖和敬重。此刻,他没有急于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感受着这股源自底层、最朴素也最强大的力量。这股力量,粗糙、直接,却蕴含着排山倒海般的能量。
柳老郎中和小翠相互搀扶着,站在后院通往前堂的门口,看着眼前这剑拔弩张的情景,脸上写满了心痛和担忧。医馆是柳老郎中一辈子的心血,如今毁于一旦,他心如刀割。但更让他担忧的是林景云的安危,以及眼前这群激愤的盐工,生怕他们冲动之下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柳老郎中嘴唇哆嗦着,想要上前劝说几句,却被林景云一个沉稳而安抚的眼神制止了。林景云明白,此刻,任何劝阻的话语都是苍白无力的,这股怒火需要一个出口,更需要引导。
就在这时,赵铁柱猛地从地上站起身——他刚满十八,但五年的盐井生涯已把他捶打得肩宽背厚,手掌粗糙得像砂纸。只有那双通红的眼睛,在愤怒燃烧时,还会偶尔闪过属于他这个年纪本该有的、却早已被磨灭的清澈亮光。他环视着围在身边的弟兄们,如同狮子甩动鬃毛,用那沙哑的嗓音,发出了振聋发聩的吼声:“弟兄们!”
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赵铁柱身上。
“林大夫是咱们的恩人!救了咱们多少人的命,给了咱们多少活下去的指望,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秤!”赵铁柱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众人的心坎上,“这医馆,不光是林大夫的心血,也是咱们这些穷哈哈的希望所在!昨晚这帮天杀的畜生敢放火烧医馆,明儿个他们就敢拿着刀子来要林大夫的命!咱们能眼睁睁看着恩人被人欺负,被人往死里整吗?”
“不能!”人群中爆发出整齐划一的怒吼。
“铁柱哥说得对!不能!”
赵铁柱满意地点点头,目光如炬,扫过每一个人,语气更加坚定:“他林景辉有家丁护院,有钱有势,咱们林大夫有什么?林大夫有咱们!有咱们这些受过他恩惠、认他这个好人的穷弟兄!我赵铁柱提议!咱们自己组织起来,保护林大夫,保护这医馆!从今天起,咱们就是林大夫的护院!”
“好!我算一个!”一个断了胳膊被林景云接好的壮汉第一个站了出来,挥舞着他那只还不太灵活的手臂。
“算我一个!我这条命都是林大夫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谁敢动林大夫,先问问我手里的扁担!”另一个汉子举起了手边的扁担。
“还有我!家里老娘多年的咳嗽就是林大夫给看好的,没收几个钱!这份恩情,俺记一辈子!”
“俺也加入!俺家里穷,没啥能报答林大夫的,就这条贱命!谁敢动林大夫一根汗毛,俺跟他拼命!”
一时间,应和声如同潮水般四起。盐工们纷纷站了出来,眼神决绝,脸上带着一种豁出去的悍勇之气。他们或许衣衫褴褛,或许身无长物,甚至连肚子都填不饱,但此刻,他们身上迸发出的那股团结一致、誓死守护的气势,却足以让任何心怀叵测之徒胆寒心惊。这是一种被逼到绝境后的反抗,是一种知恩图报的决心,更是一种朴素的正义感!
“好!”赵铁柱见状,粗犷的脸上露出一丝激动的红光,他大手一挥,声音更加洪亮,“咱们就挑出三十个身强力壮、信得过靠得住的弟兄,分成三班,白天一班,晚上两班,日夜轮流守在这里!从今天起,这医馆的废墟,就是咱们的地盘!谁他娘的再敢来这里撒野放刁,先问问咱们手里的家伙答不答应!”
说着,他随手抄起一根救火时丢在一旁、半湿半干的粗木棍,狠狠地往地上一顿,发出一声沉闷的“咚”响,震得地上的灰尘都跳了起来。
其他人见状,也纷纷行动起来。他们没有像样的武器,但常年劳作的工具就是他们最好的防身之物。有人握紧了挑盐用的硬木扁担,有人抄起了挖土的铁锹,有人甚至捡起了地上沉甸甸的、带着棱角的石头,还有几个刚从盐场赶来的,手里还攥着挖盐用的镐头,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这些简陋的“武器”在他们手中,却散发出一种令人心悸的杀气。
三十个汉子很快就站了出来。他们大多十六七岁,本该在学堂或田间嬉闹的年纪,脸上却早已没了稚气。盐场的烈日和扁担,过早地压出了他们眉间的竖纹和眼中的狠劲。他们瘦,但骨架被重活撑开了;他们黑,那是盐卤和烈日共同浸染的颜色。他们自发地排成几列,虽然队列歪歪扭扭,毫无章法可言,但那股同仇敌忾、视死如归的气势,却让清晨的寒风都为之凝滞。
赵铁柱走到林景云面前,转过身,背对着这三十个自发站出来的弟兄。他深吸一口气,猛地一抱拳,弯下腰去。
“林大夫!”
赵铁柱抱拳躬身,身后三十个年轻人齐刷刷跟随。他们的声音比老一辈更高亢,带着年轻人特有的、不顾一切的滚烫决心:“从今往后,我们这三十个弟兄,就是您的护院队!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让那些宵小之辈再踏进这医馆半步!谁敢动您和医馆,先从我们弟兄们的尸体上踏过去!”
“先从我们弟兄们的尸体上踏过去!”
这斩钉截铁、带着血性的吼声,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清晰,每一个字都重重地砸在林景云的心上。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从胸口猛地直冲眼眶,让他的视线瞬间有些模糊。他望着那些尚显单薄却挺得笔直的背影,心中激荡。这些年轻人守护的不仅是医馆,更是他们自己刚刚被点燃的、对公道未来的渴望。他们是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一代,却也是最先觉醒、最敢拼命的一代。
看着他们黝黑脸庞上毫不掩饰的维护和信任,看着他们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绝,他明白,自己无法拒绝,也不能拒绝这份沉甸甸的情义。
林景云用力地眨了眨眼,逼退了眼中的湿意。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上前一步,挺直了脊梁。他没有去扶起他们,而是对着赵铁柱,对着所有护院队员,深深地、郑重地一揖到底,声音清晰而有力,带着一种金石般的质感:
“各位大哥!各位兄弟!你们的情义,林景云铭记在心!这份恩情,比天高,比地厚!”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刀,却又带着无比的真诚和坚定,依次扫过面前每一个人的脸庞:“有你们在,我林景云何惧宵小!我向各位兄弟保证,这医馆,一定会重新开张,而且会比以前更好!那些躲在阴暗角落里放冷箭、使下作手段的鼠辈,他们的好日子,到头了!”
他没有说太多华丽的感激之词,但他的眼神,他的语气,他那份坦然接受并扛起这份守护的姿态,已经表明了一切。他接受了这份守护,也意味着他将扛起更大的责任,为这些信任他、追随他的人,撑起一片天!
“好!林大夫放心!”赵铁柱等人直起身,看到林景云眼中燃烧的斗志和那份不屈不挠的劲头,黝黑的脸上都露出了欣慰而坚定的笑容。他们要的,就是林大夫这份态度!只要林大夫不倒,他们就有了主心骨,就有了拼下去的理由!
说干就干,赵铁柱立刻开始安排。第一班的十个护院队员自觉地分散开来,守在了医馆废墟的四周。他们有的手持扁担,警惕地注视着街道两头的动静;有的紧握铁锹,站在残破的门框边,眼神锐利;还有的则在废墟周围巡视,不放过任何可疑的角落。寒风吹拂着他们破旧的衣衫,吹动着他们额前凌乱的发丝,却丝毫吹不散他们眼中那如同磐石般坚定的光芒。他们沉默着,如同十尊守护神,将这片废墟牢牢护在身后。
阳光终于彻底冲破了东方厚重的云层,金色的光芒如同利剑,劈开了清晨的薄雾,洒满了大地。光线照射在满目疮痍的医馆废墟上,照亮了那些焦黑的木炭、破碎的瓦砾,也洒在了这十个自发守护的盐工身上,将他们粗布衣衫上的补丁和脸上的烟灰都映照得清清楚楚。毁灭的痕迹与不屈的身影,焦黑的绝望与闪耀的晨光,构成了一幅奇异而充满震撼力量的画面。
林景云站在后院的空地上,目光穿过被烧毁的隔墙,望着那些沉默而坚定的背影,感受着他们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强大的凝聚力和不容侵犯的决心。他的心中,一股暖流与一股寒意交织碰撞。
林景辉,你以为一把火就能烧掉我的根基,就能让我一蹶不振吗?你错了!你这把火,烧掉的只是我的医馆门面,却意外地点燃了更多人心中的怒火,将这些最底层、最朴实的力量,彻底地、毫不犹豫地推向了我这边!
民心可用,大势渐成!
他缓缓握紧了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昨夜那被强行压下的怒火和杀意,此刻并未熄灭,反而在这股新生的、坚韧的力量的浇灌下,燃烧得更加炽烈,却也更加冷静,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
林景辉,你用如此卑劣无耻的手段逼我出手,那我就用雷霆万钧之势,回敬你的“厚礼”!这三十个兄弟用命相托的情义,我林景云绝不能辜负。那些被你鱼肉的百姓,那些被你害死的冤魂,那些被你吸干刮净的骨髓……这笔账,是时候一笔一笔,连本带利,跟你算清楚了!
等着吧,你的死期,真的不远了!这一次,我不会再给你留下任何喘息和翻盘的机会!血债,必须血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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