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昆明，春意已在枝头悄然萌动。经历了整个冬季的蛰伏，翠湖边的柳树爆出嫩绿的新芽，暖阳洒在湖面上，荡开一片金色的涟漪。空气中弥漫着山茶与玉兰的混合芬芳，一扫冬日的肃杀，处处都是生机盎然的景象。
自一九二七年元旦林景云那几封石破天惊的贺电发出后，整个西南的目光便聚焦于此。尤其是那封发往四川的电报，一句“昆明会议，翘首以盼”，让所有人都在期待着这场分别数年后的重逢。
今天，正是第五届联省联系会议正式召开的日子。
五华山督军府，如今的云南省政府所在地，戒备森严。一队队荷枪实弹的士兵精神抖擞地守卫在各个要道，他们身上崭新的军装和擦得锃亮的步枪，无声地展示着云南如今的实力与气象。
会议室设在主楼三层的议政厅。巨大的落地窗将春日的阳光尽数请了进来，照得室内纤尘毕现。厚重的红木长桌擦拭得光可鉴人，桌上摆着一套套洁白的瓷杯，袅袅的热气从杯中升腾，是云南特有的大叶种滇红。长桌尽头，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巨大的西南地区地图，云南、贵州、四川三省的轮廓被特意加粗，如同三块紧密咬合的拼图，构成了一个完整的整体。
林景云一身笔挺的深蓝色中山装，早已等候在此。他身边是同样身着中山装的李根源，作为云南省政府的副主席，他的出席代表了云南民政系统的最高意志。
门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议政厅的大门被卫兵从外面推开。
“总长到了！”
一身戎装的蒋百里当先步入，他肩上的少将军衔在阳光下熠呈生辉。紧随其后的是贵州督军戴戡，他面容坚毅，目光沉稳，二人并肩而来，代表着西南联合参谋部的最高军事权威。
“少川，印泉兄。”蒋百里微笑着点头致意。
“百里兄，循若兄，一路辛苦。”林景云迎了上去，与二人用力握手。
李根源也上前与戴戡寒暄，几位西南的巨头相视一笑，那笑容中包含了太多内容：有重逢的喜悦，有对未来的期许，更有对即将到来的历史性时刻的共同见证。
“四川的代表团到了吗？”蒋百里问道。
“刚刚接到通报，车队已经进入五华山，马上就到。”林景云答道，他示意众人先入座。
话音刚落，门外再次传来通报声，这一次，声音明显更加响亮和激动。
“四川战区总司令刘湘、参谋长刘文辉到！”
议政厅内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只见刘湘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身材魁梧，一身合体的将官服更显得他气势非凡。或许是连年征战的缘故，他的脸上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但那双眼睛里，却燃烧着一股炽热的火焰，那是野心、是期望，也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跟在他身后的刘文辉则显得文气许多，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神情内敛。
看到林景云、蒋百里等人，刘湘的脚步顿了一下，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个极为诚挚的笑容，快步上前，双手紧紧握住林景云的手。
“少川老弟！多年不见，风采更胜往昔啊！”他的声音洪亮，带着浓重的四川口音，充满了江湖豪情。
“甫公，欢迎回家！”林景云没有说太多客套话，只是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让刘湘这个在战场上杀伐决断的枭雄，眼眶猛地一热。
回家。
是啊，回家。自护国战争结束，蔡锷公离世，四川便陷入了连绵不绝的内战，军阀混战，派系倾轧，如同一个离家多年的浪子，在外面打得头破血流，筋疲力尽。如今，终于重新踏上了这片熟悉的土地，回到了西南这个大家庭。
“百里总长，循若督军，印泉副主席。”刘湘又依次与蒋百里、戴戡、李根源等人一一握手，态度谦逊而恭敬。他清楚，今日的四川，早已不是当年蔡公在世时那个实力雄厚的“大哥”，而是需要人拉一把的落难兄弟。
短暂的寒暄过后，众人分宾主落座。
作为西南联合参谋部的总参谋长，蒋百里当仁不让地主持了会议。他清了清嗓子，环视全场，原本轻松的气氛瞬间变得庄重起来。
“诸位同仁，”蒋百里开口，声音清朗而富有穿透力，“今天，第五届联省联系会议在此召开。首先，我代表西南联合参谋部，代表云南、贵州两省的军民，对四川的回归，表示最热烈、最诚挚的欢迎！”
话音未落，议政厅内便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林景云、戴戡、李根源带头鼓掌，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发自内心的喜悦。这掌声不仅仅是欢迎，更是一种宣告，宣告着分裂的西南，在今天，重新完整。
蒋百里双手虚按，待掌声停歇，继续说道：“蔡公在世之时，便立下了滇川黔三省一体，共卫西南，共谋国是的宏愿。这些年，四川历经波折，但我们从未有一刻忘记，四川是西南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四川的四千万同胞，是我们的骨肉兄弟！今日，甫公、文辉兄拨乱反正，结束川中战乱，毅然回归，实乃西南之幸，国家之幸！蔡公在天有灵，见到此情此景，定会含笑九泉。”
一番话情真意切，说得刘湘和刘文辉都面露激动之色。
“百里总长言重了，”刘湘站起身，对着众人深深一躬，“我刘湘惭愧！让川中父老受了这么多年的苦，也让西南的各位兄弟为我们担了这么多年的心。从今天起，四川愿在联合参谋部的统一领导下，与滇黔两省戮力同心，万死不辞！”
“好！”蒋百里重重点头，“甫公快请坐。此次会议，议程的第一项，便是确认四川战区的归建事宜。根据联合参谋部的初步讨论，并征求了少川主席和循若督军的意见，我们一致同意四川战区此前提出的申请，由刘湘将军出任四川战区总司令，刘文辉将军出任战区总参谋长。”
这个任命，既是承认了刘湘在四川的绝对领导地位，也是对他结束内战功绩的肯定。
刘湘再次起身，郑重地敬了一个军礼：“谢总长！谢少川主席！谢循若督军！湘定不辱使命！”
待他坐下，蒋百里将目光投向他：“甫公，四川刚刚结束战乱，百废待兴。我们今天坐在这里，就是一家人关起门来说自家话。四川下一步有何打算，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助的，但讲无妨。我们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让四川尽快恢复元气，让四川的百姓尽快过上好日子。”
这正是刘湘此行最关键的目的。他与刘文辉对视一眼，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份厚厚的计划书。
“总长，各位，这便是我们兄弟二人熬了几个通宵，为四川的战后重建拟定的一份粗浅计划，还请各位斧正。”
他将计划书分发给众人，然后走到了巨大的地图前，整个人气势一变，仿佛又成了那个在战场上指点江山的将领。
“各位请看，”他指着地图上的四川盆地，“战乱数年，四川民生凋敝，财政枯竭，可以说是家徒四壁。所以，我们计划的第一步，就是恢复经济，恢复造血能力！”
他的声音在议政厅内回响，充满了力量。
“首当其冲的，便是盐业！当年蔡公与少川老弟联手打造的四川盐业总公司，一度是我们四川的钱袋子。但连年战乱，设备失修，产量大减。我们要立刻恢复其全部产能，重新打响我们‘天府井盐’的牌子！不仅要满足本省，还要卖出去，卖到西北，卖到西藏，为四川赚回第一笔救命钱！”
林景云一边翻看计划书，一边听着，微微点头。盐业是他的老本行，也是西南工业化的起点，刘湘抓住这一点，算是抓住了关键。
“其二，恢复贸易！”刘湘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川西北与西藏、新疆的传统商路，因为战乱几乎断绝。我们要立刻投入人力，修复商道，恢复贸易。尤其是云南的‘“雪域牦牛”罐头’，战前在川西北和藏区极受欢迎。我们计划，立刻恢复其在成都分厂的生产，目标是第一季度产量达到五万罐！用这些牧民们最需要的东西，换回他们的牛羊皮毛和药材！”
“其三，恢复工业生产！”刘湘的声音越发激昂，“云南省属冲压厂在重庆的分厂，不能再停工了！四川有丰富的铁矿，我们要利用起来，立即开工，生产锄头、镰刀、犁头这些老百姓最急需的农具！我们的计划是，首批生产各类农具一万件，不卖！全部免费发放到成都平原受灾最严重的几个县，让老百姓能赶上春耕！误了农时，就要再饿一年，我们等不起！”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林景云，语气变得更加恳切。
“当然，光靠恢复旧有产业是不够的。四川要发展，离不开云南老大哥的帮助。”刘湘的姿态放得很低，“我们希望，能和云南合作，在四川开设我们自己的火柴厂、日用化工厂！生产我们自己的香皂、牙膏、肥皂！这些东西，现在全靠从外面运进来，又贵又少。我们不能让洋人一直赚这个钱！”
“我们还听说，云南已经掌握了从制盐的苦卤中提取钾肥的技术。四川是产盐大省，每年产生的苦卤堆积如山，污染环境。我们恳请云南能够帮助我们，在四川也建起钾肥厂！有了肥料，粮食才能增产，老百姓的饭碗才能真正端稳！”
“为了实现这些，我们四川缺技术，缺人才。我们恳请，向云南聘请最优秀的技师、最熟练的工人，到四川来指导我们，帮助我们培训自己的工人！”
“我们还希望，能向云南购买一批换装下来的武器装备，或者直接向昆明兵工厂下订单。四川的军队，装备五花八门，枪都认不全人，这样的军队是打不了仗的。我们需要统一制式，形成战斗力！”
“作为回报，四川愿意向云南全面开放矿产资源，尤其是云南紧缺的优质铁矿，要多少，我们给多少！”
刘湘一口气说了很多，他的计划书里，还提到了希望聘请苏映雪创办的映雪女子学校的毕业生入川任教，传播新知；希望讲武堂的军医科、护士学校能在四川开设分校或培训班，为四川培养急需的医疗人才。
最后，他深吸一口气，用一种近乎承诺的语气说道：“为了让百姓能够休养生息，我已决定，四川全省免除田赋一年！不管有多困难，这个牙，我们自己咬碎了咽下去！请各位相信我们重建四川的决心！”
说完，他再次向众人深深一躬。
整个议政厅内一片安静，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林景云、蒋百里、戴戡三人，一边听，一边看着计划书，时而眉头微蹙，时而交换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刘湘的计划，不可谓不宏大，决心不可谓不大。他几乎将四川能想到的方面都囊括了进去，从工业到农业，从贸易到军事，从教育到医疗。
但是，在座的几人，都是执掌一方的巨擘，他们的眼光，早已超越了单纯的计划本身。
林景云的指尖在“购买武器装备”、“军队整训”这几行字上轻轻敲击着。他抬起头，正好对上蒋百里和戴戡看过来的目光。三人的心中，有了同一个判断。
刘湘的计划，很好，很全面，但……太急了。
尤其是，在民生方面的投入，看似有免费农具，有免租一年，但和庞大的工业、军事计划相比，根基显得有些薄弱。他急于恢复工业，急于整训军队，这种心情可以理解，但一个刚刚经历过惨烈内战的省份，最需要的不是机器的轰鸣和嘹亮的军号，而是安宁的炊烟和稳定的粮价。
免租一年，固然是好，但百姓手里没有余粮，田地荒芜，市场凋敝，如何度过这青黄不接的一年？免费的农具，固然能解燃眉之急，但后续的种子、水利、农技推广呢？这些才是农业恢复的根本。
林景云心中有了计较。四川，必须稳定下来。但这种稳定，必须是建立在坚实的民生基础之上的稳定，而不是建立在沙滩之上的军事堡垒。
他放下计划书，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首先打破了沉默。
“甫公的计划，高瞻远瞩，气魄宏大，景云十分佩服。”他先是给予了充分的肯定，让刘湘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
随即，他话锋一转：“甫公为四川计，为百姓计，这份心意，我们都感受到了。只是，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四川刚刚止血，现在最需要的，是‘休养’，而不是‘大补’。依我之见，我们不如将力量先集中在最关键、最能惠及民生的领域，先把根基打牢，如何？”
刘湘一愣，他感觉到林景云的话里有话。
林景云继续说道，声音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第一，关于盐业。四川盐业总公司的恢复，云南全力支持！我们不仅可以提供技术人员帮助修复受损的设备，还可以利用我们现有的渠道，帮助联络新疆的杨增新主席、西北的冯玉祥将军，让他们优先采购‘天府井盐’。销路打开了，盐税才能收上来，四川的财政才有源头活水。”
“第二，关于工业合作。”林景云看着刘湘的眼睛，“甫公提到的火柴厂、日用化工厂，这个提议非常好！这些都是民生必需品，市场广阔。云南愿意直接投资，与四川合股，在重庆或成都选址建厂，技术、设备、前期管理人员，都由云南来出。我们不光要建厂，还要把全套的技术和管理经验，都留在四川。”
“第三，钾肥。这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云南不仅可以提供技术，还可以先在昆明为四川培训一批技术人员。等他们学成回川，再由他们自己去考察、选址，建设完全属于四川自己的钾肥厂！”
林景云提出的这三条，条条都落在了实处，而且都是围绕着盐业和轻工业这两个最容易见效、最能改善民生的领域。
刘湘听着，心中五味杂陈。他听出来了，林景云这是在调整他的计划，将重心从重工业和军事，拉回到了民生和轻工业。
这时，蒋百里开口了，他的声音依旧沉稳，却带着军人特有的锐利。
“甫公，军队建设，我也谈几点看法。”他指着计划书上的军队改编部分，“强兵是护国之本，这一点，我们都赞同。但一支强大的军队，不在于人多，而在于精锐，在于现代化的制度。我建议，四川军队，必须立刻接受改编，裁汰老弱病残，按照我们第一届联席会议时确定的西南边防军序列，整编为第二、第四、第六，共三个军。编制要统一，军官要落实‘主官、参谋、政治教官’的三长制。”
刘湘的心猛地一沉。三长制，这是林景云和蒋百里一手打造的制度，能极大地提高军队的战斗力和凝聚力，但同时也意味着，军队的最高指挥权，将牢牢掌握在联合参谋部手中。
蒋百里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语气稍缓：“当然，整编需要时间，也需要合格的军官。我们西南边防军教导旅中，有一批受训的川籍官兵，本来要到年中才能毕业。我决定，让他们提前毕业！这次会议结束后，他们将整体随同甫公返回四川，成为你整编军队的骨干！”
这是一个巨大的诱惑。这批军官，是西南军事体系的精华，有了他们，四川军队的战斗力将脱胎换骨。
“另外，”蒋百里继续加码，“为支持四川军队的整训，云南愿意先期向四川提供两千支七成新的‘云南造’仿毛瑟步枪，并配属相应弹药两万发。虽然数量不多，但可以解燃眉之急。”
两千支步枪，两万发子弹。这个数量，对于庞大的川军来说，是杯水车薪。但刘湘明白，这是云南的态度。他们愿意提供帮助，但绝不会让川军的实力在短期内急剧膨胀，从而破坏西南内部的平衡。这是一种有限度的支持，也是一种无声的警告。
最后，贵州督军戴戡也说话了，他指着地图上的滇川边界。
“甫公，滇黔公路，我们预计三月之后就能全线贯通。届时，从昆明到贵阳，货运畅通无阻。但滇川、川黔之间的道路，因为前几年的战乱，几乎废弃。希望四川方面，能尽快组织人力，恢复这两条省际大动脉的修建。路通，则百业通。三省物资才能真正地流转起来。”
一项项共识被摆在了桌面上。
帮助恢复盐业，投资建设轻工业，支援农业技术，改编军队，敦促修路，提供有限的军火……
刘湘坐在椅子上，沉默了。他带来的那份雄心勃勃的计划，被林景云和蒋百里等人，以一种温和而坚决的方式，进行了重塑。原本他希望得到的，是全方位的、大规模的援助，尤其是军事上的，让他能迅速整合四川，打造一支强大的川军。
但现在，他得到的，更多是集中在民生、农业和轻工业领域的“输血”，以及附带严格条件的军事“换血”。
他心中掠过一丝失落。
但他不是蠢人。他抬起头，看着林景云那双深邃而平静的眼睛，看着蒋百里坚毅的面庞，看着戴戡诚恳的神情，他忽然明白了。
他们看得比自己更远。
自己只想着让四川尽快强大起来，在西南联盟中拥有更大的话语权，却险些忘了，一个内部民生不稳、百姓嗷嗷待哺的四川，就算拥有再强的军队，也只是一座建立在流沙上的城堡。
林景云他们，是在帮他，帮四川，打下最坚实的地基。
想通了这一点，刘湘心中的那点失落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深深的敬佩和感激。他霍然起身，再次对着众人，郑重地行了一个军礼。
“甫公明白，各位的考量，是为了四川好，是为了西南好！”他的声音依旧洪亮，但这一次，多了一份发自肺腑的真诚，“我刘湘，代表四川，完全同意会议达成的共识！请各位放心，回到四川后，我定将严格落实，尽快恢复生产，稳定市场，让四川早日恢复过来，不辜负各位兄弟的厚望！”
看到刘湘的态度，林景云、蒋百里等人脸上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最关键的一块拼图，终于归位，并且严丝合缝地融入了整个西南的战略蓝图之中。
窗外，春光正好。一个崭新的西南，在这次会议之后，开始以一种更加稳健、更加充满力量的姿态，迈开了它坚实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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