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医院三楼病房里，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化不开，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中药苦涩，沉沉地压在杜建林的胸口。
他躺在病床上，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粗重的喘息。体温计显示39.2c，高烧像一团火，在他骨头缝里烧得他浑身酸痛，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可这病，哪里是高烧那么简单？
从宾馆那一夜起，他的心就像被扔进了冰窟，又被反复碾磨。张雪衣衫凌乱的样子，于文东那句“宝贝”，还有自己脑海里挥之不去的画面……这些碎片日夜啃噬着他，比高烧更难熬。
他闭上眼，不是为了休息，而是为了躲开这世界——躲开所有可能让他想起那不堪一幕的人和事。
然而，躲不开的是人情世故。
作为绿山县最年轻的副县长，他因工作劳累病倒的消息传开后，县里的领导们纷纷前来探望。县委书记陆启明来了，拍着他的手说：“建林啊，工作再忙也要注意身体！”
县长张彪也来了，带来了熬好的参汤，语重心长：“好好养着，别硬撑，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还有几位领导也都提着水果、营养品，嘘寒问暖，言辞恳切。
杜建林强撑着精神，每一次都努力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声音沙哑地回应几句：“谢谢书记……谢谢县长……不碍事，就是……有点累着了……”他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生怕自己眼底的血丝和深藏的痛楚会泄露半分。每一次寒暄，都像在伤口上撒盐，耗尽他最后一丝力气。
直到第二天上午，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姜玉涛走在前面，手里拎着一个果篮，脸上堆着关切的笑：“杜县长，听说您病了，我们科技园这边特意过来看看。”他身后，跟着张雪。
杜建林原本闭着眼，听到声音，眼皮极其缓慢地抬了一下。
目光落在张雪身上的那一刻，他的瞳孔猛地一缩。她今天穿了件素净的米色连衣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化了淡妆，试图遮掩憔悴。
可杜建林一眼就看出来了——她眼下的青黑，手指无意识绞着包带的紧张，还有那强装镇定下的躲闪……一切都和宾馆门口那个狼狈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他的心，又一次被狠狠揪住，痛得他几乎窒息。喉咙里那股灼烧感瞬间卷土重来，比高烧时更甚。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眼皮抬了一下，便又重重地、决绝地闭上了。仿佛眼前的人不是他曾经深爱的恋人，而是一团令人作呕的污秽。
他不再看，不再听，不再回应。整个世界在他闭眼的瞬间，彻底沉入一片死寂的黑暗。
病房里的空气凝固了。姜玉涛脸上的笑容僵住，张雪的脸瞬间褪尽血色，嘴唇微微颤抖。
秘书梁红星站在一旁，看得分明。他立刻上前一步，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姜主任，张主任，你们看杜县长现在烧得厉害，刚睡着，精神头也弱得很。
要不……你们先回去？等他好些了，我再通知你们？”他一边说着，一边做了个“请”的手势，身体微微挡住了病床的方向。
姜玉涛尴尬地干咳了一声，点点头：“啊……对对对，让杜县长好好休息。那我们……改天再来。”他拉了拉张雪的胳膊。
张雪最后看了一眼病床上紧闭双眼的杜建林，眼神复杂得像打翻的调色盘——有愧疚，有委屈，有恐惧，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绝望。她咬了咬下唇，最终什么也没说，跟着姜玉涛默默退出了病房。
门轻轻关上。
杜建林依旧闭着眼，可眼角却有一滴滚烫的泪，无声地滑过苍白的脸颊，渗进了枕套里。
他死死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只有他自己知道，这高烧，这病痛，不过是心死之后，身体替灵魂发出的悲鸣。
第三天清晨，杜建林摸了摸自己的额头，那股灼烧般的滚烫终于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浑身的酸软和喉咙里残留的干涩。他挣扎着坐起身，目光锐利如旧，丝毫不见病后的萎靡。
“红星，收拾东西，出院。”他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秘书梁红星急了，连忙上前劝阻：“杜县长，医生说了，您这是重感冒引发的炎症，得再观察两天，巩固一下治疗！您现在出院，万一复发了怎么办？”
“没那么多万一。”杜建林摆摆手，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县里那么多事堆着，我哪有时间在医院躺着？休息对我来说，从来都是奢望。”
他去办出院手续时，主治医生特意追了出来，眉头紧锁：“杜县长，您这身体还没完全恢复，现在出院风险太大了！至少得把这疗程的液输完啊！”
“液可以输，但不能在医院输。”杜建林看着医生，语气坚定，“麻烦医院安排护士，每天准时到我的办公室来，我一边工作一边输液，两不耽误。”
医生还想再说什么，可看着杜建林那双透着执拗和坚毅的眼睛，最终只能叹了口气：“好吧……那我给您开足药量，护士每天过去，您可得按时休息，不能太劳累了！”
“多谢医生。”杜建林点点头，没再多说，转身就带着梁红星回了县政府。
一进办公室，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文件堆积的墨香，打印机残留的油墨味，还有窗外飘进来的淡淡草木香。杜建林深吸一口气，仿佛瞬间找回了力量。他让梁红星把沙发收拾一下，自己则坐在办公桌后，刚坐稳，就拿起了桌上的文件。
没过多久，医院的护士就提着输液袋来了。梁红星连忙上前帮忙，护士熟练地给杜建林扎好针，调好滴速，反复叮嘱：“杜县长，输液期间尽量别太用力，有什么不舒服随时叫我。”
“辛苦你了。”杜建林点点头，目光已经落在了文件上。
输液管里的液体缓缓滴落，顺着针头流入他的血管，带来一丝冰凉。可他的眼睛却一直在翻看着文件，时不时拿起笔，在文件上圈点批注。
“红星，把大米和矿泉水加工生产线的进度报表给我。”他头也没抬，声音沉稳。
梁红星连忙把报表递过去，杜建林快速浏览着，眉头微微皱起：“原材料供应这块怎么还没落实？跟商业局那边对接的人是谁？让他下午三点之前来我办公室一趟，必须把这事敲定，不能影响生产线安装。”
“好，我马上通知。”梁红星连忙记下。
“还有果汁厂项目，”杜建林放下报表，看向梁红星，“设备已经运到县城了吧？让园区那边安排人，今天下午就开始卸货安装，安全第一，进度也不能拖。另外，原料采购渠道再拓宽一下，本地的水果不够，就从周边市县调，务必保证投产时原料充足。”
“明白。”
“冷藏运输车和冷库建设，”杜建林顿了顿，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冷库的保温材料一定要用最好的，不能偷工减料。运输车的采购合同再核对一遍，尤其是售后和维修条款，别出纰漏。让建设单位明天提交一份详细的施工进度表，我要每天看更新。”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揉了揉眉心。输液的手微微有些发麻，他换了个姿势，继续说道：“还有包装生产线，市委那边催得紧，今年必须建成投产，这是死命令。技术人员都到位了吗？让他们尽快开展员工培训，同步推进设备调试，争取下个月就能试生产。”
梁红星站在一旁，手里的笔记本记得密密麻麻。他看着杜建林苍白的脸色，看着输液管里不断滴落的液体，看着他专注工作的眼神，心里又敬佩又心疼。高烧刚退，身体还虚弱着，却一心扑在工作上，连输液的时间都不肯浪费。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还有输液管里液体滴落的“滴答”声。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杜建林身上，给他苍白的脸庞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
他偶尔会咳嗽几声，声音沙哑，却只是喝口水润润喉咙，便又继续投入工作。那些堆积如山的文件，那些亟待解决的问题，那些关乎绿山县发展的项目，像一座座大山压在他肩上。可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
高烧退了，心头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工作，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只有让自己忙起来，才能暂时忘却那些不堪的记忆，才能让自己觉得，活着还有意义。
输液袋里的液体渐渐见底，杜建林也终于处理完了手头最紧急的一批文件。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疲惫地捏了捏眉心。
可没过两分钟，他又猛地睁开眼，看向梁红星：“通知下去，下午两点开项目推进会，涉及的相关单位负责人，一个都不能少。”
那年头，跟现在不一样，很多工作其实就是领导干部拼命三郎的精神干出来了的，这一点不用质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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