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破晓时,荷塘的雾气还未散,像揉碎的月光铺在水面,脚边的青石板沁着夜露,踩上去凉丝丝的,沾得鞋尖发潮。阿桃蹲在塘边浣洗绣品,木盆里的清水泛着涟漪,将绣布上焦黑的旧荷影晃成一片朦胧的墨,倒像是宣纸上晕开的淡墨画。
“阿桃姐,你看这露珠!”小菱举着片荷叶跑过来,叶心盛着颗滚圆的露,阳光刚爬上塘埂,正好照在露珠上,折射出细碎的光,像把星星揉碎了藏在里面。小姑娘的辫子上还沾着苍耳,跑起来一晃一晃的,露水珠在叶心轻轻颤,倒像是怕摔碎似的,看得人的心也跟着悬着。
阿桃接过荷叶,指尖刚碰到叶边,那露就“咚”地落进木盆,溅起的水花打在绣布上,焦黑的荷边缘顿时洇出个小小的湿痕。她忽然想起李婶教的:“绣荷要懂水,水动荷摇,水静荷凝,连露水珠的颤法都得绣出三分意趣。”此刻看着水面上晃荡的荷影,倒真觉出几分道理——那焦黑的旧荷在水里荡着,竟像是活了过来,正随着水波轻轻摇。
竹架上晾着的新绣品被晨风吹得轻轻飘,银线绣的新荷边泛着光,与旧荷的焦黑形成鲜明的对比,却又奇异地相融。阿凛不知何时站在塘埂上,手里握着把竹刀,正削着根青竹,竹屑簌簌落在他的布鞋上,混着点泥土,是刚从荷塘泥里踩过的痕迹。他的袖口卷着,露出小臂上道浅浅的疤,是上次护粮仓时被木片划的,此刻在晨光里泛着淡红,像片落在皮肤上的荷瓣。
“绣品没被露水打湿吧?”他开口时,声音里还带着点晨雾的湿意,竹刀停在半空,削了一半的竹条斜斜搭在肩头,倒像支没吹响的笛。
阿桃摇摇头,把荷叶递过去:“李奶奶坟前的露,你尝尝?”她记得阿凛总说晨露煮茶最清,李婶生前常采了给他泡,说“年轻人火气盛,得用这凉润的东西压一压”。
他接荷叶时指尖碰了碰她的,像触电似的缩了缩,低头去看叶心的脸,睫毛在眼下投出片浅影。“昨夜山匪退了,”他忽然说,竹刀在手里转了个圈,“粮仓保住了,就是……烧了半亩荷塘,新藕没伤着,明年还能冒芽。”
阿桃望着他肩头沾着的焦黑布屑——定是救火时蹭的,忽然伸手替他拂了拂,指尖触到他的衣料,粗粝的棉布上还带着烟火气。他的身子僵了僵,却没躲开,只垂着眼看她的发顶,她的发间别着支荷梗,是小菱今早插的,露水珠顺着梗子滑下来,滴在他的手背上,凉丝丝的。
午后的阳光透过竹棚的缝隙,在绣绷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撒了把金粉。阿桃正用银线补绣旧荷的焦黑处,线在布上绕出小小的圈,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竹刀削木的轻响——阿凛在做新绣架,青竹在他手里转着,竹屑飞出来,落在她的绣布旁,像撒了把碎玉。
“李婶说,补旧绣得顺着原来的针脚走,”阿桃忽然开口,银线穿过布面,在焦黑处织出片小小的荷叶,“就像藕断了,丝还连着,得跟着那丝续上,才像原来的模样。”
阿凛的竹刀顿了顿,“嗯”了声,目光落在她的指尖。她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指尖沾着点银线的亮,补到旧荷的破洞时,线忽然打了个结,她抿着唇轻轻解,鼻尖微微蹙起,像只啄荷的小雀。他忽然放下竹刀,从怀里掏出个小瓷瓶,里面装着透明的膏体:“李婶留下的蜡,涂在针上滑些,线不容易打结。”
瓷瓶的瓶口磨得发亮,是阿桃送他的生日礼物,上面刻着朵小荷,此刻被他的掌心焐得温热。她接过来时,指尖碰到他的指腹,那里有层薄茧,是握刀握出来的,却意外地暖。蜡涂在银针上,果然顺滑许多,银线穿过布面时,几乎没什么阻力,像水顺着荷梗流。
“昨夜在祠堂找到的。”阿凛忽然说,竹刀又开始动,“李婶的绣谱,夹在《荷风引》的曲谱里,最后一页画着朵没绣完的荷,针脚跟你这补的像极了。”
阿桃的手轻轻颤了颤,银线在布上歪了个小弯,倒像片被风吹歪的荷叶。她想起李婶临终前,总说“阿桃的针脚像我年轻时”,那时她还不懂,此刻补着李婶绣了一半的旧荷,忽然觉出点什么——原来有些手艺,真的会像藕丝似的,缠在岁月里,代代往下传。
小菱抱着堆莲蓬跑进来,莲蓬上的露水打湿了她的衣襟,像缀了串碎钻。“阿凛哥摘的!”她把最大的一个塞给阿桃,莲房鼓鼓的,透着紫,“说要留着做莲心茶,给阿桃姐润手。”
阿桃剥开莲蓬,莲子饱满得像玉,绿莹莹的。她递了颗给阿凛,他接过去时,牙齿轻轻咬开莲壳,莲心的苦混着点甜,在舌尖漫开来,像极了这日子——有焦黑的旧痕,也有新露的甜。
暮色像层薄纱,轻轻盖在荷塘上时,阿桃把补好的绣品挂在了老槐树上。晚风拂过,绣布轻轻晃,焦黑的旧荷与银线绣的新叶在风里叠在一起,竟像是一幅完整的画,分不清哪是过去,哪是现在。
阿凛拿着新做好的绣架走过来,竹架上刻着细密的荷纹,每个竹节上都缠着圈银线,是用那截断线接的。“试试?”他把绣架递过来,竹身还带着新削的青气,混着点淡淡的松香。
阿桃把绣品搭在新绣架上,大小正好,银线绣的新荷边正好卡在竹架的凹槽里,像特意量过似的。她忽然注意到竹架内侧刻着行小字,凑近了看,是“荷生一世,丝连四季”,刻痕里填着银粉,在暮色里闪着光,像谁把心里话藏在了里面。
“小菱说要做盏灯。”阿凛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些,“用莲蓬串成的,说照着绣品,李奶奶就能看清楚新补的荷了。”
远处的荷塘里,小虎子正和小菱一起串莲蓬,枯枝做的灯架上,莲蓬一个个串起来,像挂着串绿灯笼。暮色渐浓,他们点起蜡烛,烛光透过莲蓬的孔洞漏出来,在绣品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焦黑的旧荷上顿时落满了跳动的光点,像撒了把星星。
阿凛忽然从怀里掏出支竹笛,笛身上缠着银线,正是用那截断线接的,“学了支新曲子,叫《荷风引》。”他说着,笛声便悠悠地飘了起来。
调子起时,像晚风拂过荷塘,带着点涩,像是在叹旧荷的枯;渐渐转柔时,又像露水滴在新叶上,清亮亮的;到收尾时,忽然拔高,像晨光刺破薄雾,直听得人心里敞亮。阿桃望着他吹笛的侧脸,月光落在他的睫毛上,镀了层银边,笛身上的银线在月光里闪,像条细细的藕丝,一头连着他的指尖,一头缠着她的目光。
“李婶以前总说,”阿桃轻声开口,笛声停了,荷塘里的蛙鸣也静了静,“最好的绣品得有魂,魂在哪?在针脚里,在看绣品的人眼里,在吹笛人的心里。”
阿凛的指尖还停在笛孔上,银线在月下轻轻颤,他忽然笑了,眼角的弧度像被月光熨过似的,温温柔柔的:“那这绣架,算是给魂安了个家。”
荷塘里的雾气又漫了上来,带着莲香,把两人的影子裹在里面,绣品上的旧荷与新叶在雾里晃,像活了过来。远处的莲蓬灯还亮着,烛光透过孔洞,在绣品上投下晃动的光斑,焦黑的旧痕上仿佛也生出了绿意,像枯木逢了春。
小菱和小虎子抱着串好的莲蓬灯跑过来,灯光在他们脸上跳,像沾了满颊的星子。“阿桃姐,阿凛哥,李奶奶肯定看见了!”小姑娘举着灯,莲蓬的影子投在绣品上,像片小小的荷叶,“你看,灯影在绣荷上呢!”
阿桃低头看着绣品,银线绣的新荷边在灯光里泛着光,焦黑的旧荷边缘,不知何时竟洇出点淡淡的绿——许是荷塘的雾气沾了上去,许是心里的念想生了根,倒像是真的有了生机。
阿凛把竹笛别在腰间,伸手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指尖碰到她发间的荷梗,露珠顺势落在他的手背上,凉丝丝的,却烫得人心尖颤。“绣架刻了两个位置,”他轻声说,目光落在她的眼睛里,像盛了满塘的月光,“一个你的,一个我的。”
月光漫过荷塘,漫过绣品,漫过新做的绣架,把两个名字的刻痕照得透亮。旧荷的焦黑在月光里淡了些,新绣的银线却亮得像星,倒像是时光也懂了温柔,把伤痕都酿成了故事,藏在荷影里,藏在笛声里,藏在彼此相触的指尖上,岁岁年年,拆不散,也剪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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