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八年的除夕夜,雪下得正紧。
钱唐城东二十里外的江滩,黑得只剩浪头拍岸的白沫子。丁奉把最后一口冷饼塞进嘴里,嚼了两下,硬生生咽下去。喉结滚动的时候,他听见自己心跳得像撞鼓。
“阿兄。”蹲在旁边的丁封碰了碰他胳膊,声音压得极低,“船备好了。”
芦苇丛里藏着条小舟,丈二长,舱里堆着破渔网和腥膻的木桶。丁奉摸了摸怀里——油布包着的江防草图还在。那是他这半年偷偷画的,趁着巡江、送文书的机会,一点点拼起来。画得歪斜,有些烽燧位置靠猜,有些水寨标记可能已经过时。
可族老说了:“带去,顾元叹认得。”
另外三个伴当都是丁家佃户出身,精壮寡言。五人摸黑把船推进水里,冰碴子刮着船底嘎吱响。丁封先跳上去,伸手拉他。丁奉踩进舱里时,江水没过了脚踝,冷得刺骨。
“走。”他只说了一个字。
桨叶入水,声音轻得像鱼摆尾。小舟离了岸,朝北岸那片更深沉的黑暗划去。雪片斜着扫在脸上,化了就是冰水。丁奉回头望,江南岸零星的灯火越来越模糊,最后消失在雪幕里。
江心风更大。浪头推着小舟颠簸,丁封死死把着舵,手指关节白得发青。一个伴当忽然低声说:“有灯。”
丁奉心头一紧。
东北方向,两点昏黄的光正破开雪幕,朝这边移来。是船,而且不小。
“趴下!”丁奉低喝。
五个人全伏进舱底,渔网盖在身上。丁奉听见自己呼吸又重又急,手摸到腰间的短刀——那是阿爹留下的,刃口磨过无数遍。他又摸了摸怀里的油布包,硬的,还在。
灯光越来越近,能听见船桨划水的哗啦声,还有男人粗嘎的说话。
“这鬼天气还巡江……”
“少废话,陆将军的令,除夕夜更得紧着点。”
陆将军。丁奉脑子嗡了一声。是陆逊的私兵。
小舟被灯火罩住了。
“那是什么?”有人喝问。
丁奉咬紧牙关。渔网缝隙里,他看见一条两丈来长的巡逻船靠过来,船头站着五六个人,披甲持矛。为首的是个伍长,脸被风雪吹得通红,眼神像刀子。
“起来!查船!”
矛尖抵到了船舷。丁奉慢慢起身,另外四人也跟着站起来。丁封脸色惨白,一只手背在身后——丁奉知道,他握着刀。
伍长跳了过来,船身一沉。他举着火把,挨个照他们的脸。
“干什么的?”
“夜渔的。”丁奉哑着嗓子答,“家里揭不开锅,想捞点鱼虾过年。”
“夜渔?”伍长冷笑,“这天气?这江段?”他挥手,“搜!”
两个兵卒跳过来,翻检舱里的破网烂桶。伍长自己走到丁奉面前,上下打量。
“伸手。”
丁奉伸出双手,掌心朝上。伍长捏了捏他虎口,又摸了摸他小臂。
“练过?”
“乡下人,干粗活。”
伍长没说话,手忽然探向他怀里。丁奉浑身肌肉绷紧了,差点就要拔刀——但族老交代过:“无论发生什么,别妄动。”
油布包被抽了出来。
火把光下,伍长解开油布,展开那张草图。丁奉看见他眉头皱起来,心里一沉。完了,画得太糙,被看穿了。
伍长盯着图,看了很久。久到丁奉觉得江风都要把自己冻透了。然后,伍长忽然把草图卷了起来。
但不是塞回丁奉怀里。
他从自己怀中取出另一卷帛书,和草图并在一起,用油布重新包好,然后用力塞进丁奉衣襟深处。动作快得几乎看不清。
“你图粗陋。”伍长抬起眼,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丁奉能听见,“误大事。这份才是真的,濡须到采石矶,全在上面。”
丁奉僵住了。
伍长退后一步,声音陡然拔高:“滚!再敢夜渔,锁了送官!”
巡逻船让开了水路。丁奉浑浑噩噩地坐下,丁封赶紧摇橹。小舟重新没入黑暗,那两点灯火渐渐远去,终于看不见了。
“阿兄……”丁封声音发颤。
丁奉掏出油布包,手有点抖。他展开那卷帛书——火折子亮起的瞬间,他倒抽一口冷气。
绢帛上是工笔绘制的江防图,墨线精细如发。哪里是明垒,哪里是暗寨,哪里水深可通大船,哪里浅滩暗流,标得清清楚楚。烽燧的间距、守军换岗的时辰、粮草囤积的位置……甚至有几处标注了“新建,未报备”。
最后有一行小字,墨迹很新:“家主盼王师久矣。”
五个脑袋凑在一起,火折子的光映着一张张惊骇的脸。
“陆家……”一个伴当喃喃道。
丁奉猛地卷起帛书。他忽然全明白了——为什么族老说得那么肯定,为什么选除夕夜,为什么说“自有安排”。
这不是玩命。这是走一条早就铺好的路。
“快划。”他声音稳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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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行了半个时辰,北岸的轮廓在雪幕里隐隐浮现。丁奉刚松了口气,前方黑暗中又亮起了灯。
这次是两盏,并排着。
“朱家的船。”丁封认出了旗号。
小舟再次被拦住。来船比陆家的小些,船上人也少,只有四个。为首的军士披着蓑衣,上下打量他们。
“何往?”
丁奉深吸一口气:“投亲。”
军士点点头,没多说,却从舱里提出个油布包,抛了过来。“江上冷,酒驱寒。”
丁封接住了,沉甸甸的。
两船交错时,那军士擦着丁奉身边过,极快地说了一句:“帛书在酒坛底。”
丁奉后背汗毛都竖起来了。
等朱家的船走远,他们拆开油布包。里头真有个陶酒坛,坛子底下压着另一卷帛书。展开看,这卷画的却是柴桑水寨——寨门朝向、箭楼位置、各船队泊位、粮仓容量,连徐盛和蒋钦的宅邸在哪儿都标了出来。
“疯了……”丁封喃喃道。
丁奉把两份帛书贴身藏好,酒坛扔进江里。他望向越来越近的北岸,心里那点恐惧早就没了,只剩下一种滚烫的东西在胸腔里烧。
岸上有人等。
两个穿棉袍的汉子站在芦苇荡里,冻得跺脚。见了小舟靠岸,其中一个上前,低声问:“钱唐丁?”
“是。”
“跟上。”
没有多余的话。岸边停着辆篷车,五人挤进去,车夫一甩鞭子,马在雪地里跑起来。车里漆黑,只听见车轮压雪的吱嘎声,和风声呼啸。
丁奉靠着车壁,闭着眼。他脑海里反复闪过那两份帛书——太细了,细到不可能是临时准备的。陆家、朱家,那些高高在上的江东大族,早就画好了图,就等着今夜这样的人来取。
他们不是唯一的。
这个念头让他打了个寒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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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在合肥城南一处宅院后门停下。领路的汉子叩门三长两短,门开了条缝。
院里点着灯。
堂屋里或坐或站,已经有十几个人了。个个风尘仆仆,有的袍角还结着冰碴子,有的脸上有冻疮。见丁奉他们进来,都抬眼打量。
一个精瘦的中年人忽然站起来:“可是钱唐丁承渊?”
丁奉一愣,认出来人是会稽余姚的陈县尉,去年在郡里办事时见过一面。
“陈兄?”
“真是你!”陈县尉走过来,压低声音,“你也来了……带了什么?”
丁奉还没答,旁边又有人凑过来,是丹阳的仓曹掾,姓李。接着又有人搭话,豫章的、吴郡的、庐陵的……都是些不上不下的官职,都是世家旁支或亲信。
丁奉数了数,屋里连他们一共十九人,分四五伙。每个人怀里都揣着东西——密信、账册、地图,或者只是一句话。
“主家让我带话:彭、邓、刘三家已备,只等刘磐将军兵至。”
“虞家说了,会稽沿海军港,船皆可征用。”
“朱将军府上的管事递了条子,柴桑水寨左营三队,队率是他外甥……”
低语声嗡嗡的,像蜂巢。丁奉听着,忽然觉得有点恍惚。他原本以为自己是冒死独行,却原来只是无数细流中的一股。
内室的门开了。
顾雍走出来,穿着常服,脸上没什么表情。屋里瞬间安静下来。
他扫视一圈,目光在丁奉脸上停了一下。
“诸君辛苦。”顾雍声音平缓,“大王已在营中等候。”
没有多问,没有查验。众人跟着顾雍从后门出去,门外早备好了几辆马车,冒雪朝城外大营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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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王大营里,灯火彻夜通明。
虽然是除夕,但巡哨的士卒反而更密,甲胄摩擦声在雪夜里格外清晰。顾雍领着众人穿过层层哨卡,直入中军大帐。
帐里炭火烧得旺,刘备坐在主位,廖湛和诸葛亮分坐两侧,诸葛瑾立在一边。见他们进来,三人都抬眼看。
顾雍躬身:“大王,此皆江东义士,冒死来投。”
十九人跪了一片。丁奉跟着跪下,额头触到冰凉的地面时,他听见自己心跳如雷。
刘备的声音从上面传来:“起来说话。天寒,先暖暖。”
亲兵端来热汤。丁奉捧着碗,手指冻得发麻,几乎捧不住。
众人开始依次献上携带的东西。陈县尉献的是会稽沿海港口船舶登记册;李仓曹献的是丹阳三县粮仓实数;豫章来人献的是本地豪强联名的密约血书……
轮到丁奉。
他取出油布包,在众目睽睽下展开那两份帛书。一份陆家的,一份朱家的。他跪下,将渡江时两番遭遇细细说了——伍长如何搜查又如何塞图,朱家军士如何赠酒如何传话。说到“家主盼王师久矣”那句时,他看见廖湛和诸葛亮交换了一个眼神。
刘备接过帛书,展开细看。炭火的光映在他脸上,半明半暗。
“绘得好精细。”他轻声道,“非一日之功。”
廖湛凑过来看,手指点在几处标注上:“此处暗垒,文远前日才探得。此处粮仓,翼德那边刚摸清大概……他们倒标得明白。”
诸葛亮接过另一卷,看了片刻,抬头问丁奉:“你说朱家人给了酒坛?”
“是。帛书藏在坛底。”
诸葛亮微微颔首,转向刘备:“大王,此非个例。陆、朱等家早备退路,今借这些义士之手,将诚意送至案前。”
刘备沉默良久。
他将帛书轻轻放在案上,抬眼看向跪着的众人。
“诸君冒死来归,孤心感念。今日所献,于大军如添双目。”他顿了顿,“各赐金帛,妥善安置。愿从军者,依才录用;愿返乡者,待王师南下之日,必有封赏。”
众人叩谢。
刘备目光落在丁奉身上:“丁承渊。”
丁奉心头一紧:“臣在。”
“闻汝兄弟慕云长威名?”
丁奉还没答,旁边的丁封已经激动地抬头:“是!五年前关将军破庐江,军纪严明,百姓不扰!臣……臣那时在钱唐,听闻其事,心向往之!”
少年人的声音发颤,眼睛亮得吓人。
刘备笑了,那笑意很温和。
“孤在洛阳设讲武堂,正需锐士。汝兄弟可愿入学?”他看向丁奉,“若成绩优异,孤亲荐于云长帐下。”
丁奉喉咙发哽。他伏下身,额头重重磕在地上。
“臣……万死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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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场雪,落在长江各处。
江夏西陵,张飞的大营外,三艘小艇靠岸。船上下来七八个穿着江东低级军校服色的人,冻得嘴唇发紫。为首的捧着一卷水寨轮值表,对巡哨的汉军结结巴巴地说:“我等……投诚……”
广陵江边,关羽立在哨楼上,看着下面跪成一排的十余个江东水手。他们驾着一条哨船过来,船里藏着柴桑水军的口令和信号旗语。
荆南刘磐军前,豫章本地豪强的子侄连夜叩营门,献上的不是刀箭,而是本县大户的名册和粮仓钥匙。
这个除夕夜,雪下得无边无际。江面上、滩涂边、营门外,无数细小的人影在黑暗里移动。他们带来的不是千军万马,是一张张图、一卷卷册、一句句话。
可当这些碎片拼凑起来时,一座看似坚固的江山,已然露出了它千疮百孔的肌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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