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道坪上的喧嚣散去,沈砚领着阿蛊回到外门分配给她的僻静居所。那是一处位于山阴的小院,远离主要建筑群,四周松柏环绕,正合阿蛊培育灵虫所需的清幽环境。
“沈师兄,今日……多谢你。”阿蛊的声音比平时更低,琉璃色的眸子映着山间暮色,有种易碎的美感,“若非你据理力争,恐怕……”
“不必谢我。”沈砚摇头,神色却不见轻松,“苏师姐的提议看似周全,实则将你变相软禁于蛊灵谷。铃央今日虽被驳斥,但她的立场代表了不少宗门保守派,往后你行事需更加谨慎。”
阿蛊轻轻抚摸着怀中的玉瓮,瓮内传来细微的窸窣声:“我知道。但至少,仙蛊道有了名正言顺存在的一席之地。这已是很大的进展。”
沈砚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简:“这是云尘长老托我转交的,关于蛊灵谷的阵法布置图与出入禁制说明。三日后,戒律堂会派人来协助搬迁。在此之前——”
他话未说完,怀中的《阴阳契约录》突然毫无征兆地发热。
那热度来得突兀而剧烈,仿佛一块烧红的烙铁贴在心口。沈砚眉头一皱,正欲取出查看,玉瓮中的金罡仙蚕竟同时发出尖锐的嗡鸣!
“金儿?”阿蛊脸色一变,急忙打开瓮盖。
只见金蚕周身金白二色光焰暴涨,原本温顺平和的气息变得躁动不安,竟在瓮中疯狂冲撞。更令人惊异的是,金蚕身上浮现出与《阴阳契约录》封面上相似的古朴纹路,那些纹路如同活物般蠕动、延伸。
“这是……契约共鸣?”阿蛊难以置信地看向沈砚怀中的书册。
沈砚已取出《阴阳契约录》,只见书册自动翻开,空白书页上浮现出与金蚕身上完全一致的纹路。两者之间仿佛存在某种无形的引力,金蚕竟从玉瓮中一跃而出,化作一道流光,直直射入书页之中!
“金儿!”阿蛊惊呼伸手,却抓了个空。
金蚕没入书页的刹那,《阴阳契约录》光芒大放,一股古老、苍茫、仿佛源自天地初开的力量从中爆发。沈砚只觉眼前一花,意识被拖入一片混沌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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契约之界
这里没有上下左右,没有时间流逝。
沈砚悬浮于虚无之中,四周是流转的灰色雾霭。雾霭中偶尔闪过破碎的画面:南疆密林中祭司们跳着古老的祭祀舞,虫群如云般遮蔽天空;上古战场上,修士驾驭飞剑与狰狞的蛊虫厮杀;还有某个模糊的身影,站在文明与荒野的交界处,一手托着虫瓮,一手捧着书简。
“这是……契约录的内部空间?”沈砚稳住心神,尝试运转阴阳二气护体,却发现自己在这里连灵力都无法调动。
“不完全是。”
一个苍老而浑厚的声音响起,分不清来自何方。雾霭开始凝聚,化作一个佝偻的老者虚影。老者身着南疆传统服饰,面容隐藏在阴影中,唯有那双眼睛亮如星辰——不,那不是眼睛,那是一对正在缓缓转动的虫瞳复眼。
“您是……”沈砚警惕地后退,却发现在这空间中自己根本无法移动。
“老夫乃仙蛊道第七代蛊祖,蚩离。”老者声音中带着无尽的疲惫,“或者说,是蛊祖留在契约录中的一缕残念。”
沈砚心中一震。蛊祖蚩离,那可是仙蛊道传说中的开派祖师,活跃于三千年前的蛮荒时代。据阿蛊所言,蚩离晚年参透蛊术与天道的关系,创立了以平等契约为核心的新仙蛊道,并炼制了三大镇脉仙蛊。只是后来传承断绝,许多典籍失散,《阴阳契约录》更是下落不明。
“前辈为何会在此?金蚕蛊又为何会被吸入书中?”
蚩离的虚影轻轻叹息,那叹息声仿佛穿越了三千年的光阴:“当年,老夫炼制三大镇脉仙蛊时,便已预见到后世仙蛊道可能面临的劫难。金罡、玉髓、血魄,三者各司其职,金罡主净化与升华,玉髓主治愈与滋养,血魄主攻伐与守护。然而真正将它们联系在一起的,是烙印在它们本源中的‘契约之种’。”
他抬手,雾霭中浮现出三只蛊虫的虚影。金蚕居中,左侧是一只通体如玉的蚕虫,右侧则是一只暗红色的蜈蚣状蛊虫。
“《阴阳契约录》并非简单的记录之书,而是仙蛊道的核心传承法器。它记录了所有正统蛊术与契约,更重要的,它是一个‘调和器’,能够平衡蛊术中的阴阳二气,调和虫性与人性。”蚩离的虫瞳注视着沈砚,“小子,你身上有同心玉蛊的气息,又修炼阴阳二气,是这三千年来最适合继承契约录的人选。”
沈砚皱眉:“前辈的意思是……”
“金蚕蛊的异动,是因为它感应到了契约录的完全觉醒。”蚩离的虚影开始变得透明,“三千年前,老夫为防仙蛊道落入心术不正者之手,将契约录一分为三:书册本身、书中的核心契约法则、以及唤醒书册的‘钥匙’。钥匙便是三大镇脉仙蛊,当它们齐聚于契约录持有者身边时,契约录才会真正开启。”
“可如今只有金蚕蛊……”
“所以才会有异动。”蚩离打断他,“金蚕在尝试强行唤醒契约录,因为它感知到了危机——你今日在论道坪上所说的‘浩劫’,并非空穴来风。蛊虫对天地气运的感知远超人类,金蚕应是察觉到了某种……黑暗的预兆。”
雾霭中,那些破碎的画面开始重组,最终凝聚成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天空被撕裂,无数扭曲的阴影从中涌出,它们所过之处,灵力枯竭,生命凋零。修士的飞剑法宝在阴影中锈蚀崩解,唯有少数人身边环绕着各色灵虫,苦苦支撑。
“这是……”沈砚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这是老夫以天机蛊窥见的一角未来。”蚩离的声音变得缥缈,“浩劫将至,非人力可挡。正统道法在那些阴影面前,如同朽木。唯有万物相生相克,蛊术,或者说以契约驾驭万灵之术,或许能寻得一线生机。”
虚影几乎完全透明了,蚩离最后说道:“小子,记住老夫毕生所悟:力量本身并无善恶,如同火焰,可暖人,亦可焚城。蛊术是工具,契约是桥梁,关键在于执掌工具的人心。你若能引导蛊术与契约之力融合,或许……或许能走出一条新路。”
话音落下,虚影彻底消散。
雾霭重新涌动,这次,它们凝聚成一枚枚古朴的文字,悬浮在沈砚周围。那是契约录中记录的古老契约法则,关于平等、共生、平衡与守护。
与此同时,金蚕蛊从雾霭深处飞出,它身上不再有躁动的气息,反而散发出一种沉稳厚重的光芒。金蚕绕着沈砚飞了三圈,最后停在他掌心,化作一枚金色的契约印记。
无数信息涌入沈砚脑海:蛊术的本质不是控制,而是理解与共鸣;契约的真谛不是束缚,而是选择与承诺;力量的平衡不是压制,而是调和与转化……
“力量本身并无善恶……”沈砚喃喃重复着这句话,心中某个一直存在的困惑豁然开朗。
他一直觉得,阴阳二气也好,蛊术也罢,都不过是追求大道的手段。但在凌霄宗这样正统道门中,“手段”本身却被赋予了过多的道德评判。剑修看不起符修,法修瞧不上体修,而对蛊术这类“旁门左道”,更是充满偏见。
可正如火焰,在厨子手中能烹饪佳肴,在战士手中能焚烧敌营,在疯子手中能焚毁家园——火焰本身,何罪之有?
金蚕蛊在他掌心微微震颤,传递来温暖而坚定的意念。那是认同,是共鸣,也是期待。
沈砚闭上眼睛,开始尝试引导体内阴阳二气与掌心金蚕印记中的契约之力融合。起初,两股力量如同油与水,格格不入。阴阳二气精纯但略显刚硬,契约之力柔和却潜藏野性。
但他没有放弃,而是回忆起蚩离残念消散前传递的那句话:“关键在于执掌工具的人心。”
他的心是什么?
是想保护阿蛊这样拥有独特才能却被误解的人。
是想在可能的浩劫中,为宗门、为文明保留一线生机。
是想证明,道法的包容与开放,才是文明延续的真正基石。
这些念头清晰起来的刹那,阴阳二气突然变得柔和,而契约之力也不再抗拒。两者开始缓缓交融,在沈砚体内形成一个微妙的平衡循环。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已回到小院中,手中捧着《阴阳契约录》,金蚕蛊安静地趴在书页上,仿佛从未离开过玉瓮。
只是,书页上多了一行行金色小字,那是完整的《共生契约》《平衡契约》《守护契约》等核心法则。而沈砚的掌心,多了一个淡淡的金色蚕形印记。
“沈师兄!”阿蛊急切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你刚才……整个人都像是消失了一瞬,金儿它……”
“它没事。”沈砚将金蚕轻轻送回玉瓮,“阿蛊,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教我基础的蛊术契约。”沈砚看着掌心的印记,眼神坚定,“我要尝试将蛊术的契约之力,与我修炼的阴阳二气真正融合。”
阿蛊愣住了:“可是沈师兄,你不是已经通过同心玉蛊……”
“那只是最浅层的联系。”沈砚摇头,“我要的是深层次的融合,是理解蛊术的本质,然后以阴阳二气为载体,重新诠释它。”
他顿了顿,看向远山暮色:“今日我说‘文明的第一美德是生存’,但生存不是苟活,而是要在坚守核心价值的同时,拥抱一切有益的力量。如果我能证明,蛊术的契约之力可以与正统道法完美融合,那么仙蛊道在宗门中的地位,才能真正稳固。”
阿蛊的琉璃色眸子亮了起来,那是一种找到同路人的光芒:“好,我教你。”
接下来的三天,沈砚几乎不眠不休。
白日,他在阿蛊指导下学习蛊术契约的基础原理:如何感知灵虫的情绪波动,如何建立平等的意念沟通,如何以自身灵力为媒介,搭建共生桥梁。
夜晚,他则独自揣摩如何将契约法则融入阴阳二气。这是一个艰难的过程,如同在湍急的河流上架桥,稍有不慎就会导致灵力反噬。
但沈砚有金蚕印记的帮助。每当阴阳二气与契约之力冲突时,印记就会散发出温和的光芒,调和两者。而《阴阳契约录》中记录的那些古老法则,也为他提供了无数可借鉴的思路。
第三天傍晚,沈砚盘膝坐在院中松树下,双手结印。
左手阴气流转,幽深如夜;右手阳气升腾,炽烈如昼。而在阴阳二气交汇处,一丝金色的契约之力如同丝线,将两者精巧地编织在一起。
那不再是简单的共存,而是真正的融合。阴阳二气中蕴含了契约的“承诺”属性,而契约之力中也融入了阴阳的“平衡”特质。
沈砚睁开眼,抬手,一只启灵蝶从阿蛊的玉瓮中飞出,落在他指尖。这一次,他没有通过同心玉蛊,而是直接以融合后的力量与蝴蝶沟通。
他“听”到了蝴蝶简单的快乐:喜欢晨露,喜欢月光,喜欢为灵草带来生机。
他也“传递”了自己的意念:感谢,尊重,以及愿意守护这份简单的快乐。
启灵蝶翅膀上的星辉突然变得更加明亮,它在沈砚指尖轻盈地转了个圈,然后飞回阿蛊身边,竟传递来一股清晰的亲近之意——对沈砚的亲近。
“沈师兄,你……你真的做到了!”阿蛊惊喜交加,“没有强制,没有压迫,这是真正的平等共鸣!”
沈砚看着自己的双手,感受着体内那股全新的、和谐运转的力量,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明悟。
是的,力量本身并无善恶。
剑可以杀人,也可以守护。
蛊可以害人,也可以救人。
道法可以固步自封,也可以包容创新。
关键在于执掌力量的人,怀揣着怎样的心。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脚步声。苏清瑶一袭白衣,踏着月色而来,手中提着一个食盒。
“听闻沈师弟这几日闭门不出,想必是心力交瘁。”她将食盒放在石桌上,目光扫过沈砚掌心的金色印记,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恢复平静,“特意备了些宁神的羹汤,师弟尝尝。”
“多谢师姐。”沈砚起身行礼。
苏清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在石凳上坐下,看着院中飞舞的启灵蝶,轻声说:“铃央师妹昨日接了一个甲级除魔任务,去了北荒。走前没有和任何人告别。”
沈砚沉默。
“她性子倔,认定的事不会轻易改变。”苏清瑶叹息,“但正因如此,她才是铃央。宗门需要她这样的‘守旧派’,正如也需要你这样的‘求变者’。”
“师姐是来当说客的?”沈砚问。
“不。”苏清瑶摇头,“我只是想说,今日的争论看似平息,实则暗流涌动。戒律堂中有几位长老对蛊灵谷的监管条款仍有异议,认为太过宽松。传功堂整理灾劫档案的进度,也可能会被有意拖延。”
她看向沈砚,眼神清澈而锐利:“沈师弟,你为阿蛊师妹争取到的,只是一个机会。而机会能否转化为真正的认可,取决于你们接下来能证明什么。”
“我明白。”沈砚点头,“所以,我想向师姐申请一件事。”
“请讲。”
“我希望在蛊灵谷设立一个‘契约道法研习小组’,邀请对内丹、符箓、阵法等不同道法有研究的同门参与,共同探讨如何将契约理念融入各派道法。”沈晏认真地说,“不限于蛊术,而是以契约为纽带,探索道法之间新的协作可能。”
苏清瑶眼中终于露出真正的惊讶:“这个想法……很大胆。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知道。”沈砚平静地说,“这意味着将今日的争议,从‘蛊术是否邪道’,提升到‘道法如何创新融合’的层面。争议依然会有,但格局已然不同。”
苏清瑶久久凝视着沈砚,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位师弟。
许久,她缓缓点头:“好,我会尽力促成此事。不过沈师弟,你要做好准备,这条路,会比单纯的护卫仙蛊道,更加艰难。”
“艰难,才值得去做。”沈砚微笑。
苏清瑶离开后,阿蛊从屋内走出,轻声问:“沈师兄,你真的要这么做吗?将契约理念推广开来,可能会引发更大的反对……”
“阿蛊,你相信仙蛊道是正道吗?”沈砚反问。
“我信。”
“那你相信,正道的光,应该只照亮一小片地方,还是应该尽可能照亮更多人?”
阿蛊沉默了。
沈砚望向夜空中的星辰:“今日我领悟到,力量本身并无善恶。那么,一个真正强大的文明,不应该害怕新的力量,而应该学会如何驾驭它、规范它、最终将它融入自身的血脉。契约,或许就是那根驾驭的缰绳。”
他转身,看向阿蛊:“而我们要做的,就是打造出这根缰绳,然后证明,它能让文明之马跑得更稳、更远。”
阿蛊的琉璃色眸子在月光下闪闪发亮,她重重点头:“好,我与你一起。”
夜深了。
沈砚回到自己房中,再次翻开《阴阳契约录》。书页上,金蚕蛊的图案旁,多了一行小字:
“契约第一则:力量无善恶,人心定乾坤。执火者当知暖人,驭蛊者当知共生,修道者当知包容。此乃万法归宗之始。”
他轻轻抚过这行字,感受到金蚕印记传来温和的共鸣。
窗外,一只传讯纸鹤飞入,是云尘长老的笔迹:“三日后辰时,蛊灵谷阵法开启,戒律堂将派人监守。另,北荒传来消息,铃央所接任务区域出现异常魔气波动,已派两位内门长老前往接应。你好自为之。”
沈砚握紧纸鹤,望向北方。
风暴,似乎从未真正远离。但这一次,他心中没有焦虑,只有平静。
因为他知道,自己找到了那条路——那条在坚守与包容之间、在传统与创新之间、在生存与尊严之间,艰难但正确的路。
而路的起点,就在掌心那枚金色的契约印记中。
力量本身并无善恶。
而文明的第一美德,是在明白这个道理后,依然选择用力量去守护、去建设、去照亮更多人。
这才是真正的生存之道。
沈砚吹熄烛火,在黑暗中,开始规划蛊灵谷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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