帆樯万里:唐宋市舶司与海洋经济的勃兴
(一) 市舶使的紫袍与象牙秤
唐玄宗开元二十九年的广州,南海的季风裹挟着咸腥的湿热,吹拂着珠江口鳞次栉比的帆樯。夕阳下,一只巨大的“蕃舶”正缓缓驶入黄埔古港,乌黑的船身吃水极深,桅杆如林,顶端飘扬着五彩斑斓的异国旗帜。甲板上,皮肤黝黑的昆仑奴正忙碌地整理着货舱,香料、象牙、犀角的奇异芬芳远远飘散,引得码头上的孩童们追逐嬉闹。
码头尽头,一座崭新的官署拔地而起,飞檐翘角,门前两尊石狮威严矗立。朱漆大门上方,悬挂着一块崭新的匾额,上书三个苍劲有力的金字——“市舶使司”。
新任市舶使周庆立,身着从三品的紫袍,腰系金鱼袋,正站在官署前的高台上,手持一支精致的象牙秤,目光锐利地扫视着缓缓靠岸的蕃舶。他身后,是数十名身着青色公服的胥吏和手持刀枪的兵士,气氛肃穆。这是开元年间,市舶使制度在广州正式确立后的一个寻常午后,却标志着中国古代海外贸易管理迈入了一个新纪元。
“都部署好了吗?”周庆立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身旁的判官躬身答道:“回使君,‘阅货’、‘抽解’、‘禁榷’三事皆已安排妥当。蕃商们也已接到告示,知晓我大唐律法。”
周庆立微微颔首。他深知,这市舶使之职,看似风光,实则关系重大。一则,它是朝廷重要的财源,这“舶脚”(船税)、“抽解”(货物进口税,通常为十分之一,称为“什一税”)、“禁榷”(政府对香料、珠宝等奢侈品的专卖),每一项都直接影响着国库的丰盈。二则,它代表着大唐的天威,如何在怀柔远人、促进贸易的同时,又不失天朝体面,防止走私偷税,其中的分寸拿捏,非有大智慧者不能胜任。
蕃舶终于泊稳,跳板搭好。为首的蕃商是个虬髯碧眼的波斯人,名叫阿罗憾,在广州经商多年,懂些汉话。他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份用汉文书写的“舶货清单”,快步走上码头,对着周庆立深深一揖:“尊贵的市舶使大人,波斯商人阿罗憾,拜见天使。今次载货而来,望大人查验。”
周庆立接过清单,并不看,只是淡淡说道:“阿罗憾,你是老蕃商了,我大唐规矩,你当知晓。‘阅货’之后,该抽的‘舶脚’、‘抽解’,一分不能少。若有藏匿,休怪本官依律处置。”
“不敢,不敢。”阿罗憾连连点头,“小人不敢欺瞒天使。”
周庆立这才挥了挥手,示意胥吏上前。一时间,码头上人声鼎沸。胥吏们按照清单,仔细清点船上的货物:一包包的乳香、没药、龙脑香,一箱箱的珍珠、玛瑙、琥珀,还有象牙、犀角、玳瑁……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香气和紧张的气氛。周庆立手中的象牙秤,不时被用来称量一些贵重的小件货物。这杆秤,不仅称量着货物的重量,更称量着大唐与海外诸国的经济联系。
象牙秤的秤星,在夕阳下闪烁着微光,它称量的,是香料的芬芳,是宝石的璀璨,更是大唐开放包容的胸襟与海洋经济的初兴。市舶司的设立,如同一座桥梁,将遥远的异域风情与中原的繁华紧密相连,也为帝国的财政注入了源源不断的活力。据《新唐书·地理志》记载,仅广州一地,每年的市舶收入就“不下数十万缗”,成为岭南一道重要的财源。
(二) 铜船破浪与“不因风水”的奥秘
市舶司的设立,极大地刺激了唐代海外贸易的发展。不仅仅是蕃舶来华,中国的海船也开始更多地驶向深蓝。其中,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岭表录异》中所记载的“铜船”。
初夏的广州港,一艘造型奇特的海船正在装载货物。它的船体并非寻常的木质,而是泛着金属的光泽。这便是唐人刘恂在《岭表录异》中提及的“铜船”。船身用铜板包裹,接缝处用特制的铜钉铆合,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宛如一头沉默的金属巨兽。
船主张维,是个世代居住在广州的汉人,祖上便以造船和航海为生。他抚摸着冰凉坚硬的铜船外壳,脸上满是自豪:“都说大海无情,木船易腐,易遭虫蛀。我这铜船,任凭风浪,也无惧白蚁!”
旁边一位经验丰富的老水手阿福却有些担忧:“东家,这铜船虽坚固,但毕竟沉重,吃水太深,行驶起来怕是……”
张维笑道:“阿福伯放心!这船的龙骨和肋骨仍是上等硬木,外面包铜,是为了防腐蚀,并非通体纯铜。而且,我请了番禺最好的造船师傅,根据前朝祖冲之‘千里船’的遗法,改良了船内的‘机关’。”
他引着阿福来到船舱底部,这里并非寻常的货舱,而是一个巨大的水密隔舱。舱内安装着数个巨大的木制叶轮,叶轮通过复杂的齿轮和传动轴与甲板上的踏轮相连。“你看,这便是‘车船’之法的改进。只需十名壮汉在踏轮上踩踏,叶轮便可在水下转动,推动船只前进。遇上顺风,便升起风帆;无风或逆风,便启动这‘水机’。虽不敢说‘一日可行数百里’,但‘不因风水,施机自运’,总能省下不少人力,也能在无风带多几分保障。”
阿福看着这精密的机械,啧啧称奇:“想不到三国马先生的‘水转百戏’之巧思,祖冲之先生的‘千里船’之遗梦,今日竟能在东家的铜船上重现!”
张维眼中闪过一丝向往:“此次我们前往安南(今越南北部),贩运蜀锦、瓷器,换取那里的沉香、玳瑁。若此行顺利,便再往更远的狮子国(今斯里兰卡)去看看!”
数日后,铜船“镇海号”扬帆起航,驶向茫茫南海。阳光下,铜制的船身在碧波中留下一道闪亮的轨迹。它不仅承载着货物,更承载着唐人探索海洋的勇气和智慧。从三国马钧的“水转百戏”中得到灵感,到祖冲之“不因风水,施机自运”的千里船,再到唐代对车船技术的不断改良,并应用于远洋铜船,中国古代船舶制造技术的脉络清晰可见。这种对机械动力的探索,比西方早了十几个世纪,虽未能如后世蒸汽机船般引发工业革命,但其闪耀的科技光芒,足以令后人惊叹。
(三) 市舶之利与“广州通海夷道”的繁华
时光荏苒,转眼到了唐德宗贞元年间。市舶使制度已在广州稳固运行了近百年,并逐渐辐射到扬州、明州(今宁波)等港口,但广州依然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大港。
时任岭南节度使兼市舶使的李勉,正在官署内翻阅着最新的市舶贸易账簿。看着上面一串串令人欣喜的数字,他不禁抚须而笑。
“大人,”判官匆匆走入,呈上一份文书,“这是本月的‘舶脚’和‘抽解’汇总。波斯舶三艘,大食舶两艘,昆仑舶五艘……总计抽解珍异、香料、象牙等物,估值三十万缗;舶脚(船税)十五万缗。另有‘禁榷’之物,如上等龙脑香、明珠等,已送入官库。”
李勉点点头,这些收入,对于捉襟见肘的唐王朝国库而言,无疑是一笔巨大的补充。安史之乱后,北方经济遭受重创,江南及岭南的财赋地位愈发凸显,而市舶之利,更是其中的重中之重。他想起前任节度使王锷,曾因“能计居人之业而榷其利,所得与两税相埒”而备受朝廷嘉奖,其中很大一部分便来自市舶。
“对了,”李勉问道,“那艘从大食驶来的‘苏莱曼号’,所载何物?听闻船长苏莱曼是个饱学之士,还带来了西方的天文仪器?”
“是的大人,”判官答道,“苏莱曼船长带来了大量的乳香、没药,还有一些精美的玻璃器皿。他本人确实博闻强识,说他们是沿着一条被称为‘广州通海夷道’的航线而来,从大食出发,经印度洋,过马六甲海峡,穿越南海,历时近一年才抵达广州。他还绘制了一幅简易的海图,标注了沿途的港口和暗礁。”
李勉来了兴趣:“哦?快请他到官署一叙。本官也想听听,这万里之外的异域风情。”
不日,苏莱曼应约而至。他身着阿拉伯长袍,操着略显生硬但流利的汉话,向李勉描绘了一个大唐人难以想象的世界:“从广州出发,向西航行,经室利佛逝(今印尼苏门答腊)、诃陵(今印尼爪哇),可至天竺(印度);再往西,经波斯湾,便可抵达我们大食的巴士拉、巴格达……这条航线上,随处可见悬挂着大唐旗帜的商船。广州的瓷器、丝绸,在西方贵比黄金!”
李勉感叹道:“真是‘天涯若比邻’啊!我大唐皇帝,向来怀柔远人,只要遵守我朝法度,通商贸易,一概欢迎。”他指着窗外繁忙的港口,“你看,这些蕃商,在广州城内有专门的‘蕃坊’居住,信仰自由,嫁娶自便,甚至可以担任‘蕃长’,管理坊内事务。只要他们按时缴纳‘舶脚’、‘抽解’,市舶司便会保护他们的合法权益。”
苏莱曼深为叹服:“大唐的开放与富庶,名不虚传。市舶使司的设立,公正高效,比我们沿途经过的许多港口都要好。这正是广州能成为东方第一大港的原因啊!”
李勉心中了然。市舶司不仅是收税的机构,更是管理、服务、保护中外商人的重要部门。它制定贸易规则,处理商业纠纷,打击海盗走私,甚至还负责接待外国使节。正是这种相对完善的管理制度和开放包容的政策,使得唐代的海外贸易蒸蒸日上,“广州通海夷道”成为当时世界上最为繁忙和繁荣的海上航线之一。
夜幕降临,广州港依旧灯火通明。来自世界各地的商船停泊在港湾,船上的灯火与岸上的酒楼、商铺交相辉映。市舶司的官吏们还在忙碌地清点着货物,征收着税款。这一切,都昭示着一个事实:中国,这个传统的大陆农业国家,正以其强大的造船技术、先进的航海知识和开放的经济政策,积极地拥抱着广阔的海洋,书写着属于自己的海洋文明篇章。市舶司的设立,如同一扇敞开的大门,迎接着八方宾客,也将大唐的辉煌与富庶,散播到了遥远的异域他乡。而这,仅仅是一个开始。随着时间的推移,到了宋代,这扇大门将开得更大,中国的海洋经济,也将迎来更加波澜壮阔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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