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商途:九市风华录
南昌·雪夜木客
天宝五年的深冬,赣鄱大地覆着皑皑白雪。梅岭深处的伐木人杨溥裹紧了粗麻短褐,呼出的白气在凛冽寒风中凝成霜花。他望着同伴们正将最后一根樟木拖上雪橇,枯枝在脚下发出脆响,远处赣江的支流已结了薄冰,却仍能听见冰层下暗流涌动的声响。
“这鬼天气!”同伴王三郎跺着冻僵的脚,往手心哈着热气,“若不是李押司说扬州木价涨了三成,谁肯在腊月进山?”
杨溥却望着那截中空的巨樟出神。此木需三人合抱,树干内壁竟能容下四五人,正是他们昨夜避雪的所在。他伸手叩击木质,听见沉闷的回响:“这般良材,在洪州(南昌古称)南市不过十匹绢,到了扬州……”
“何止!”另一个同伴周小五抢话道,“去年我叔运的那批楠木,在扬州西市换了五十贯,够盖三进瓦房了!”
说话间,远处传来铃铛声。五辆牛车碾着积雪而来,车把式挥着长鞭:“杨郎君,官府督运的船明日卯时开,再不上货,这个月的‘市估钱’可就翻倍了!”
杨溥心头一紧。南昌的南市与北市由“市令”监管,每月初十核定物价,若商贩囤积居奇,轻则罚没货物,重则鞭笞入市门。他忙指挥众人将木材装车,望着牛车消失在风雪中,忽然想起前日在北市见到的波斯商人——那人用香料换走了三车瓷器,市令在旁用朱笔登记时,羊皮账簿上的胡文与汉字并排书写,像极了赣江与梅岭在此交汇。
景德镇·龙窑夜火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昌南镇(景德镇古称)正飘着细雨。监务厅的灯火穿透雨幕,映照在“景德年制”的青釉瓷盘上,釉色如雨后天空般透亮。少监柳宗玄用银簪轻叩瓷胎,清越的声响惊飞了檐下避雨的夜鹭。
“这窑‘秘色瓷’,要赶在寒食节前送洛阳。”他对窑工头老魏说,指尖拂过盘底的冰裂纹,“宫里要用来祭献昭陵,半点差错都出不得。”
老魏黝黑的脸上沟壑纵横,眼角沾着窑灰:“郎君放心,龙窑烧了三十年,火候错不了。只是……”他压低声音,“昨日有越州窑的人来,说他们新出的‘秘色’能照见指影,咱们……”
柳宗玄冷笑一声,取过窑边待烧的素坯:“让他们比去!你看这高岭土,色白如粉,可塑性强,烧出来的瓷胎坚致细密。再看这釉料,掺了瑶里的松柴灰,入窑后与火气相融,方能形成‘雨过天青’的效果。越窑虽好,怎及得上咱们昌南镇的水土?”
正说着,院外传来孩童嬉笑。几个瓷工子弟举着刚出窑的瓷哨子奔跑,哨声穿过雨巷,与龙窑的柴火爆裂声交织成歌。柳宗玄望着龙窑顶端腾起的青烟,忽然想起去年冬至,玄宗派来的中使捧着御笔诏书站在窑前,宣诏将昌南镇瓷器定为皇陵祭器时,窑工们山呼万岁的场景——那一刻,炉火与天光仿佛都化作了青釉的颜色。
汴州·漕船连樯
运河的冰刚解冻时,汴州西市的码头已是千帆竞发。安史之乱后的第十年,洛阳的宫阙仍在修复,而汴州因通济渠与永济渠在此交汇,成了帝国的经济心脏。市舶使薛景仙站在虹桥上,望着漕船首尾相接,桅杆如林,船头插着的“陕州”“苏州”“扬州”等旗号在风中猎猎作响。
“江南来的新茶到了!”脚夫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漕船上卸下的茶箱堆成小山,茶商们举着市舶司签发的“验”,在账房先生的算盘声中交割银两。薛景仙忽然注意到一艘不起眼的乌篷船,船头坐着个戴帷帽的女子,正用银剪剪开茶封——那茶砖上印着“蒙顶山”三字,是蜀地贡品,寻常商栈怎会有?
“站住!”他厉声喝道。女子回眸时,帷帽轻纱滑落,露出鬓边金步摇——竟是去年随回鹘使团来朝的公主阿合公主。她嫣然一笑,将茶砖抛给随从:“薛使君何必紧张?这不过是我用三匹河西锦换来的。”
薛景仙望着茶箱上的火漆印,忽然明白:安史之乱后,长安的西市衰落,汴州已成胡商与汉商交汇之地。他想起昨夜在波斯邸店见到的景象:粟特商人用玛瑙杯喝着剑南春,新罗婢在灯下绣着联珠纹锦,账房先生的算珠声里混着阿拉伯数字的计数声。这汴州,早已不是隋炀帝开渠时的模样了。
扬州·明月商楼
当杨溥的木材顺着大运河抵达扬州时,正是上元节。二十四桥的花灯映在邗沟里,与波斯邸店的琉璃灯交相辉映。他牵着马走在东市,忽然被一阵琵琶声吸引——那曲调里既有江南的《采莲曲》,又混着龟兹的《胡笳十八拍》,弹琵琶的胡姬正用汉语唱着:“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客官买木?”一个穿圆领袍的商人迎上来,袖中露出的账簿上记着“杉木每丈五贯,樟木八贯”。杨溥认出他是去年在南昌南市见过的粟特商人石万年,此人专做木材与瓷器的转口贸易。
“樟木要运往洛阳?”杨溥问道。
石万年神秘一笑,引他到后院:“非也。这批货要走海道,从明州上船,运去大食。那边的贵族造宫殿,就爱用咱们大唐的硬木。”他指着角落里的越瓷,“这是从明州收的‘秘色瓷’,一只碗能换三匹大食锦缎。”
正说着,楼上传来争执声。杨溥抬头,看见两个商人正为一船茶叶竞价——那茶箱上印着“潭州”字样,正是马殷在长沙设“邸务”后运来的新茶。他忽然想起出发前母亲塞给他的香囊,里面装着歙县的徽墨与婺源的绿茶,当时不解其意,此刻却懂了:这天下的商路,早像这大运河的水,将南北东西连在了一起。
尾声·九市潮声
夜深时,杨溥站在瓜洲渡的灯塔下。江风送来远处波斯邸店的歌声,混着漕船的号子声、瓷器的碰撞声、算盘的噼啪声。他想起在南昌雪夜的空木中,同伴们讨论着扬州的木价;想起在景德镇龙窑边,柳宗玄说“瓷器是土与火的修行”;想起汴州虹桥上,阿合公主抛来的蒙顶山茶;想起扬州酒楼上,石万年说“大海比运河更宽”。
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子声,惊起芦苇丛中的白鹭。杨溥忽然明白:这天宝年间的商路,早已不是长安西市的一隅之地。从南昌的樟木到景德镇的青瓷,从汴州的漕船到扬州的胡商,从明州的海舶到长沙的茶邸,无数条看不见的丝线,正将帝国的经济织成一张大网——而他,不过是这张网上的一只蜘蛛,在风雪与明月间,编织着属于自己的丝路传奇。
(本章约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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