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合商号的开业日期，如同一块巨石投进了金陵城这潭深水，激起了无数的涟漪。
就在全城权贵都翘首以盼，等着见识那传说中的“仙家琉璃”时，两拨不速之客，却在开业的前一天，悄无声息地找上了门。
第一拨人，来自官府。
来者是应天府衙门的一个胥吏，姓张，人称张笔吏。此人贼眉鼠眼，走路都带着一股子搜刮地皮的味儿。
张笔吏一进门，没看那些已经布置好的精美货品，而是背着手，在这颠覆了整个大明审美的店铺里绕了一圈，嘴里啧啧有声。
“南宫老板，好大的手笔，好气派的装修啊！”张笔吏捏着自己的山羊胡，皮笑肉不笑地开口。
南宫白（陆云帆）正坐在二楼，闻声缓步而下，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张笔吏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不敢当，不敢当，”张笔吏摆了摆手，目光却像毒蛇一样在南宫白身上扫来扫去，“南宫老板是外地来的，可能对金陵城的规矩不太懂。咱们这儿，新店开张，那都是要来衙门备个案，走个流程的。尤其是您这铺子，地段好，生意大，这防火、防盗、防乱，方方面面，衙门都得替您操心不是？”
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但总结起来就两个字——给钱。
南宫白心中冷笑，脸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为难”和“惶恐”。
“张笔吏说的是，是在下疏忽了。只是……不知这规矩，该怎么走？”
张笔吏见他上道，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伸出五根枯瘦的手指，在空中晃了晃。
“不多，五百两。算是给衙门里各位兄弟的茶水钱。交了钱，以后你这泰合商号，就是我们官府重点关照的对象，保证没人敢来找麻烦！”
五百两！寻常人家一辈子都见不到的银子，在他嘴里，就是个茶水钱。
南宫白还没来得及说话，店铺门口又是一阵骚动。
第二拨人到了。
为首的是个光头壮汉，脖子上戴着一串佛珠，眼神却比刀子还凶。他身后跟着七八个流里流气的地痞，一个个歪着脖子斜着眼，手里把玩着匕首、铁尺之类的家伙。
“哟，挺热闹啊！”光头汉子一脚踹开门槛，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铜铃大的眼睛直接锁定了南宫白，“你就是这儿的老板？”
这群人的出现，让店里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
张笔吏看到光头汉子，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忌惮。
“黑虎帮的豹哥？你来这儿干什么？”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张笔吏，”被称为豹哥的壮汉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你能来，我怎么就不能来？南宫老板开门做大生意，我黑虎帮的兄弟们，自然也要来捧捧场，讨个吉利！”
说着，豹哥走到南宫白面前，蒲扇大的手掌重重地拍在他的肩膀上，一股恶风扑面而来。
“南宫老板，道上的规矩，你应该也懂吧？每月这个数，”豹哥同样伸出五根手指，但比张笔吏的要粗壮得多，“五百两的红利，我们黑虎帮保你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好家伙，黑白两道，胃口倒是一模一样。
周围偷看热闹的商户和百姓，都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
“完了完了，这外地来的小子要大出血了！”
“黑白两道同时找上门，神仙也难办啊！”
“看着吧，今天不拿出一千两银子，他这店别想开门！”
所有人都等着看南宫白如何被榨干，如何低头认怂。
就连赵通玄，都下意识地握住了剑柄，冰冷的杀气一闪而逝。只要南宫白一个眼神，他就能让这群跳梁小丑血溅当场。
然而，南宫白却只是轻轻抬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南宫白对着张笔吏和豹哥，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拱了拱手。
“两位爷，你们可真是……太看得起我南宫白了。”
他长叹一口气，满脸愁容地说道：“我就是一个从海外回乡的小商人，本钱有限。你们两家同时开口，我……我这生意还没开张，就要先关门了啊！”
他的表演，完美诠释了一个势单力薄、被吓破了胆的商人的形象。
张笔吏和豹哥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屑和贪婪。
肥羊，就该狠狠地宰。
“南宫老板，这话说的，”张笔吏清了清嗓子，官威十足地说道，“我们官府，代表的是王法。他黑虎帮，不过是一群上不得台面的地痞流氓。这钱该交给谁，你心里该有数！”
“放你娘的屁！”豹哥当场就炸了，指着张笔吏的鼻子骂道，“王法？王法能替他挡刀子吗？老子今天就把话放这儿，这五百两，他必须交给我黑虎帮！不然，我让他这铺子明天就变成一堆烂木头！”
两拨人，当着南宫白的面，就这么剑拔弩张地对峙起来。
南宫白看在眼里，心中早已有了计较。
《千门心诡集》有云：欲破双局，必先造其势，乱其心，使其互为敌手。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两位爷，别……别动气，和气生财，和气生财嘛！”南宫白连忙出来打圆场，他先是对着张笔吏深深一揖。
“张笔吏，您是官面上的人，我万万得罪不起。您放心，您的茶水钱，我一定备好。只是……这黑虎帮势大，我怕他们……”
说着，他偷偷塞给张笔吏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压低声音道：“这是一点小意思，您先喝着茶。大头，等我解决了这边，今晚三更，我派人送到您府上！”
张笔吏捏了捏银票的厚度，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不少，心中暗骂南宫白是个软骨头，但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
打发走了张笔吏，南宫白又转头看向豹哥，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加谄媚和恐惧。
“豹哥！您才是这片地界真正的爷！我这小本生意，全仰仗您照应！”
他同样塞过去一张银票，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在说耳语：“豹哥，您也看到了，官府的人不好惹。明面上我不敢得罪他们。这样，今晚三更，您派个最信得过的兄弟，去城南的‘听风茶楼’，我把一千两银子放在那里。您拿了钱，咱们这事就算定了！千万别声张，要是让衙门的人知道我给您送钱，我可就死定了！”
豹哥掂了掂手里的银票，又听到“一千两”这个数字，眼睛瞬间亮了。比给官府的多一倍！这个姓南宫的，果然还是怕他黑虎帮的刀。
“算你小子识相！”豹哥满意地拍了拍南宫白的脸，带着手下扬长而去。
两拨人都走后，赵通玄才皱着眉走上前来。
“公子，您这是……？”
“一石二鸟。”南宫白脸上的懦弱和谄媚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运筹帷幄的冷酷，“今晚，有好戏看了。”
入夜，三更。
城南，听风茶楼。
这里地处偏僻，早已打烊，黑灯瞎火，只有几盏灯笼在夜风中摇曳。
茶楼外的一处阁楼上，南宫白和赵通玄凭窗而立，如同两尊融入黑夜的雕像。
“公子，您真的在里面放了一千两银子？”赵通玄还是有些不解。
“不，”南宫白摇了摇头，嘴角翘起一个玩味的弧度，“我只放了一箱子石头，和一张纸条。”
就在这时，两条黑影鬼鬼祟祟地从东边的小巷摸了过来。看身形，正是白日里跟着张笔吏的两个衙役，此刻都换上了一身不起眼的短打。
他们左右张望了一番，确认无人后，便闪身进了茶楼。
几乎就在他们进门的同一时间，西边的街角，也涌出了七八个手持利刃的壮汉，正是豹哥手下的那群地痞，他们动作迅捷，悄无声息地包围了茶楼。
茶楼内。
两个衙役很快就在角落里找到了那个南宫白所说的木箱，心中一喜，正要抬走。
“东西留下！”
一声暴喝，豹哥带着手下从黑暗中冲了出来，堵住了门口。
两个衙役吓了一大跳，看清来人后，强作镇定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好大的狗胆，敢抢官府的东西！”
“官府？”豹哥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少他妈跟老子装蒜！姓南宫的都跟老子说了，你们这帮狗东西想黑吃黑！识相的，把箱子交出来，滚！”
衙役一听，顿时明白了，这帮地痞是来抢钱的！他们仗着自己是官府中人，哪里受过这种气，当即亮出了腰牌。
“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再不滚开，把你们全都抓进大牢！”
然而，豹哥看到腰牌，非但不怕，反而怒极反笑。
“好啊！原来真是你们这帮狗官！拿了姓南宫的钱不算，还想来抢老子的份子？兄弟们，给我上！让他们知道知道，这金陵城的夜晚，到底谁说了算！”
一场混战，瞬间爆发。
阁楼上，赵通玄看着楼下打得头破血流的两拨人，终于明白了南宫白的计策，心中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升起。
太狠了。
这根本不是什么一石二鸟，这是一箭三雕！
他不仅让黑白两道狗咬狗，还顺便试探出了两边的底细和实力。最可怕的是，从头到尾，他自己都置身事外，干净得像一张白纸。
茶楼里的战斗很快就结束了。衙役虽然凶悍，但终究不是亡命之徒的对手，被打得鼻青脸肿，狼狈逃窜。
豹哥的手下得意洋洋地打开木箱。
下一秒，所有人的笑容都僵在了脸上。
满满一箱子，全是圆滚滚的鹅卵石。石头上面，还压着一张纸条。
豹哥一把抢过纸条，借着月光一看，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八个大字：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操！”豹哥的怒吼声，几乎要掀翻整个屋顶，“姓南宫的！老子被你耍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
昨晚吃了大亏的张笔吏，便气势汹汹地带着一大队官兵，以“聚众斗殴，袭扰良民”的罪名，直接冲进了黑虎帮的老巢。
豹哥和他的手下还在宿醉中，就被堵了个正着。一场更加惨烈的火拼，在金陵城的黎明中上演。
最终，黑虎帮被连根拔起，豹哥身负重伤，被投入大牢。而张笔吏也因为擅自调动兵丁、处理不当，被上司狠狠申饬了一番，灰头土脸。
泰合商号门前。
南宫白负手而立，看着街道尽头那片混乱的残局，眼神平静如水。
赵通玄站在他身后，这一次，眼神中再无半分疑惑，只剩下彻彻底底的敬畏。
这个年轻人的智慧，深如渊海，根本不是凡人所能揣度。
一场足以让任何商家倾家荡产的双重危机，就这么被他兵不血刃地化解于无形。
整个金陵城，因为这场官匪之斗而议论纷纷，却没有任何人知道，搅动这一切风云的，正是这个即将开业的、神秘的泰合商号。
南宫白的名号，还未正式登场，却已在无形中，为自己披上了一层谁也不敢轻易触碰的威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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