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破障
里正的声音如同丧钟,在茅屋外回荡,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扁衣子紧绷的神经上。屋内,是刚刚从鬼门关抢回、需要静养的病人;屋外,是重现的疫情、恐慌的村民和道德的重压。而她的内心,正被七年前的噩梦撕扯,几乎要裂成两半。
她背对着所有人,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疼痛让她勉强维持着一丝清明。虎子青紫的小脸、猎户绝望的咆哮、冰冷的雨水、还有那枚再也摇不响的铜铃……画面纷至沓来。逃!离开这里!回到药谷,回到只有草药和玄霜的封闭世界去!一个声音在她脑海里疯狂叫嚣。那是七年来她唯一熟悉的自我保护。
可是,另一个更微弱、却更坚韧的声音,在心底挣扎。那是林顺跪在药谷泥地里的身影,是他冒险采药归来时亮得惊人的眼睛,是他母亲转醒时那声微弱的“顺儿”……是这短短数日,这间破旧茅屋里重新点燃的、关于“活着”的微弱暖意。
“神医……”林顺看着她剧烈颤抖的背影,声音里带着哭腔和无比的担忧。他不知道“锁喉痧”和“虎头坳”意味着什么,但他知道,眼前这个看似强大的神医,正在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
屋外的里正等不到回应,语气变得更加急切,甚至带上了几分不满:“扁衣子神医!我知道您是高人,不愿理会俗事。可眼下是几条人命关天啊!尤其是娃娃的命!您就忍心见死不救吗?我们全村人给您磕头了!”
伴随着话语,外面真的传来了杂乱的跪地声和哀求声。
压力如山崩海啸般涌来。扁衣子猛地抬起头,眼中血丝弥漫。她张了张嘴,那个“滚”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就像七年前她最终做的那样。
就在这时,一只温热而略带粗糙的手,小心翼翼地、轻轻地握住了她冰冷僵硬、满是冷汗的手。
是林顺。
他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坚定地握着她的手,将他所有的信任、祈求和支持,通过这简单的接触传递过来。少年的手并不有力,甚至因为紧张而在微微发抖,但那温度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扁衣子冰封的心防。
她浑身一震,愕然转头,对上了林顺通红的、却无比清澈坚定的眼睛。
“神医,”林顺的声音不再颤抖,带着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沉稳,“我不知道您过去经历了什么。但我知道,是您把我娘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您是有大本事的人。村里的孩子……狗娃已经没了……剩下的两个……求您……”
他没有说大道理,没有用道德绑架,只是陈述事实,表达着最朴素的请求。而这,恰恰比外面任何慷慨陈词都更有力量。
扁衣子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指责,只有全然的信任和一丝与她此刻心情相通的痛苦。她仿佛透过这双眼睛,看到了另一个时空,那个如果当时有人能伸出援手、有人能多一分信任,结局或许会不同的可能。
玄霜也凑了过来,用脑袋蹭着她的手背,喉咙里发出哀恳的呜咽。
屋内,母亲似乎也感知到了外面的紧张气氛,发出无意识的、担忧的呻吟。
一瞬间,扁衣子脑海中翻腾的噩梦画面,被林顺母子的影像覆盖、冲淡。七年来,她将自己放逐,用冷漠做盔甲,用孤寂做坟墓,以为这样可以赎罪,可以忘却。可直到此刻,当另一个生命(林顺)毫无保留地将信任交付于她,当垂死的生命(林母)因她而重燃,她才恍惚明白,真正的救赎,或许从来不是逃避和遗忘,而是面对和弥补。
“呵……”她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极其沙哑的叹息。紧闭的眼角,有一滴泪终于挣脱束缚,滑落下来,砸在林顺的手背上,滚烫。
她猛地抽回被林顺握住的手,不是推开。她用袖子狠狠擦去脸上的泪水和冷汗,再抬起头时,眼中虽然依旧布满血丝,充满了疲惫和痛苦,但那深不见底的混乱和挣扎,却渐渐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所取代。
心魔仍在嘶吼,但这一次,她没有选择被吞噬。
她深吸一口气,转过身,面向门口。她的脊背重新挺直,尽管依旧瘦削,却仿佛能撑起即将倾塌的天空。
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门外,以里正为首,黑压压跪了一地村民。他们看到扁衣子出来,先是一惊,随即爆发出更急切的哀求。
扁衣子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里正脸上,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嘈杂,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威严:
“都起来。”
人群一愣。
“患病孩童在何处?带路。”她不再看任何人,径直向外走去,步伐稳定,没有丝毫犹豫。玄霜立刻紧随其后,如同最忠诚的护卫。
林顺看着扁衣子决然离去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有担忧,有敬佩,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他连忙对屋内的母亲喊了一声:“娘,我出去一下,您好好休息!”便也快步跟了上去。
跪在地上的村民面面相觑,里正率先反应过来,连滚爬爬地起身:“在……在王郎中家!神医这边请!”
扁衣子走在恐慌弥漫的村中土路上,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竟映出一种异样的、近乎神圣的光辉。每一步踏出,都仿佛踩碎了一段过往的枷锁。
她知道,前路凶险未卜,疫情真假难辨,村民的态度也可能反复。但当她迈出这第一步时,七年来压在心口的巨石,似乎松动了一角。
破障,始于足下。
(第十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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