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一章的事件余波中，奥州城外，**赤兔马的蹄声还在城门口的石板上回响，雪斋翻身下马时，铠甲上的尘土扑簌簌落在雪地上。他刚从北川口回来，铁炮防线的事还没交代完，守门民兵就冲过来喊：“大人！流民到了！三千人！堵在南门外！”
他抬头看去，人群像潮水一样漫过坡地，老人抱着孩子，女人背着包袱，有人拄着树枝当拐杖，有人光脚踩在冰碴里。哭声、咳嗽声混成一片，几个孩子扒着城门缝往里看。
民兵队长站在箭楼下面，手按刀柄：“不开门！粮仓只够撑一个月！放进他们，咱们自己也要饿肚子！”
雪斋没说话，径直走到粥棚前。锅里的米汤还在冒热气，是给巡夜士兵准备的夜食。他拿起木勺，舀了一碗，走到最前面那个老妇跟前。
“慢些喝，锅里还有。”
老妇的手抖得厉害，碗都端不稳。雪斋扶住她的手，把粥送进她嘴里。一滴汤顺着嘴角流下来，滴在雪地上，立刻结了薄冰。
身后传来骚动。民兵想拦，可雪斋已经转身，对伙夫吼了一声：“开仓！陈米杂粮全拿出来！烧三口大锅！现在就煮！”
没人再说话。伙夫们跑向粮库，民兵让开路，流民一个接一个走进城门。孩子被抱进来，老人被人搀着，青壮年自觉排成队，低头等着领粥。
雪斋站在锅边，一碗一碗盛。他的手很稳，每一勺都分得均匀。有个小男孩踮脚够不到，他就蹲下来，把碗递过去。男孩接过，小声说了句什么，雪斋没听清，只看见他嘴唇干裂。
天快黑时，流民都被安置在废弃的校场和几处空屋。雪斋脱下铠甲，换上一件素麻直垂，继续盯着施粥。火光照着他左眉的刀疤，那道伤在灯光下显得发白。
他忽然停下动作。
刚才那个领粥的女人，袖口滑出半截布条，颜色发暗，像是血迹干了之后的颜色。她察觉到目光，急忙缩手，把布条塞进怀里。
雪斋不动声色，继续盛粥。但眼角一直扫着人群。
一个男人坐下喝粥，卷起裤腿挠脚踝，露出一圈深紫色的痕迹，像是镣铐磨出来的。另一个年轻人背对着人吃饭，后颈有一道鞭伤，横贯皮肉。
不是逃荒该有的伤。
他放下木勺，走到民兵队长面前：“今晚加派两班人手，盯住东角那片空房。谁不许乱走，谁不准私聚。”
“可是……我们人手不够。”
“挑二十个信得过的，轮流守。你亲自带。”
“是。”
雪斋回到粥棚，坐在火堆边。一只粗陶碗放在膝上，里面还剩半碗冷粥。他用手指摩挲碗沿的裂口，心想这碗用了五年，早该换了。
半夜，民兵队长悄悄过来：“大人，东角磨坊那边不对劲。二十个人聚在一起，不说不笑，也不领粥，只抱着包裹坐着。有人听见他们在念数字，像是报货单。”
雪斋点头：“他们没吃饭？”
“吃了，但吃得少。饭团拿回去，几乎没动。”
“行李呢？”
“一直抱着，不离身。”
雪斋站起身，把碗放在地上。火光映着碗裂的纹路，像一道细小的血口。
他低声说：“明天一早，让千代带四个人，穿旧衣服混进去。别露面，查他们的行李。要是发现兵器、文书、印信，立刻来报。”
“要不要抓？”
“不。惊动一个，跑掉十个。先看他们做什么。”
“是。”
雪斋重新坐下，望着火堆。风从北边吹来，带着山里的寒气。他知道那条路通向南部领地。晴政不会闲着，秀吉也不会等太久。
可这些人……太整齐了。饿疯的人不会藏包袱，更不会报数。
他想起在京都当学徒时，见过一群逃难的农民。他们抢粥，打架，有人为了半块饼咬破别人的手。那是真饿。
眼前这些人不一样。他们安静，克制，受伤却不叫痛。
火堆噼啪响了一声。
雪斋站起来，拍了拍衣摆的灰。他走向临时军务帐，路上对守夜的民兵说：“明早第一锅粥，多放盐。”
“啊？”
“流民虚，光喝稀的会晕。加盐，提气。”
“哦……知道了。”
帐内灯还亮着。地图摊在桌上，北川口标着六十名铁炮手的位置，黑石湾画了三层尖桩。这些都是防外敌的。
现在，敌人可能就在城里。
他拿起笔，在纸角写下一行字：“形似流民者二十人，居东角磨坊，不食多粮，怀物不离，疑为细作。”写完，吹干墨迹，塞进竹筒封好。
交给亲卫时，只说一句：“天亮前送到千代手上。”
他走出帐子，粥棚的火还没灭。几个老弱还在角落蜷着睡觉，孩子枕在母亲腿上。那碗粗陶还在原地，裂口朝上，接了一点飘进来的雪。
他走过去，捡起来，用袖子擦了擦。
远处山影漆黑，没有动静。
风吹起棚帘，他站着没动。
一只乌鸦从屋顶飞过，翅膀拍打的声音很轻。
他忽然问身边民兵：“今天发了多少碗？”
“回大人，五千七百二十三碗。有些人领了两次，因为孩子太小，没法单独排队。”
雪斋点头：“明天开始，每人发木牌，领一次消一次。防止重复。另外，让医女去看看那些有伤的，说是摔的也好，砍的也罢，先治了再说。”
“是。”
他又站了一会儿，转身往临时住处走。
路过东角时，他放慢脚步。
磨坊窗缝透出一点光。里面人影不动，也没声音。
他继续走，没回头。
但在经过下一个路口时，他对暗处说了一句：“盯紧那扇窗。谁进出，记下来。”
黑暗里，一声极轻的应答。
雪斋推开屋门，屋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他解下腰刀，放在床头。
外面，粥棚的火终于熄了。
那只粗陶碗被放在窗台上，裂口对着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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