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的阳光渐渐移到了床脚,李骁龙的呼吸匀净得像山涧的溪流。乔惠和孙晓凤搬了两把塑料椅坐在窗边,窗外的槐树叶沙沙作响,倒像是给她们的闲聊搭了个戏台子。
“要说骁龙哥这辈子最神的事,还得从他周岁抓阄说起。”孙晓凤往椅背上一靠,脚尖点着地板,像说书先生开了腔,“那阵仗,现在想起来还热闹得很。”
乔惠往前凑了凑,手里的苹果核刚扔进垃圾桶,指尖还沾着点果肉的清甜。“抓阄?就是摆些东西让小孩抓,看将来有啥出息的那个?”她在镇上见过别家孩子抓阄,无非是摆些糖果、铅笔、算盘,哪像晓凤说得这么玄乎。
“可不是嘛。”孙晓凤的眼睛亮起来,像是落了星子,“但骁龙哥那次不一样,他奶奶临死前还惦记着这事呢。”她忽然压低声音,像是怕惊扰了谁,“老人家用最后一口气跟金山叔说,‘抓阄那天,一定摆上书本和钢笔,咱李家要想翻身,全看这娃的了’。”
乔惠的心头轻轻颤了一下。她见过李金山叔蹲在医院走廊里抽烟的样子,脊梁骨像被抽去了似的弯着,可每次进病房看儿子,腰杆又挺得笔直。原来这股子劲儿,从十八年前就埋下了根。
“那天是三月初三,刚过惊蛰,地里的麦苗刚冒绿尖。”孙晓凤的声音飘远了些,像是透过时光望到了当年的景象,“金山叔家那三间草房,门槛都快被踩塌了。我爸搀扶住肚子里怀着我的妈,胡军哥他爹妈拎着一篮鸡蛋,连平时不怎么上门的李金刚大伯都来了。”
她忽然笑出声,肩膀抖个不停:“你是没见李金刚大伯那模样,穿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口磨出了毛边,却非要站在最前头,说要亲眼看看‘王八羔子能抓出啥花样’。”
乔惠也跟着笑,指尖无意识地划着椅面:“摆了些啥物件?”
“五样东西,讲究着呢。”孙晓凤掰着手指头数,“一个红皮鸡蛋,是胡军哥家母鸡刚下的;一根晒得干透的牛鞭,是金山叔从老黄牛身上卸下来的;一杆黄铜秤,秤砣上还缠着红布条;一本用了半截的算术课本,是我大哥当年念过的;还有支英雄牌钢笔,笔帽上的漆都掉了,是借了村小学王老师的。”
她忽然凑近,神秘兮兮地说:“这五样东西,各有说法。抓鸡蛋是好吃懒做的光棍命,抓牛鞭是刨一辈子土的庄稼命,抓秤杆是走南闯北的生意命,抓书本是能当官的读书命,抓钢笔是舞文弄墨的笔杆子命。”
乔惠的呼吸屏住了。她想起自己周岁时,爸妈在镇上的照相馆摆了电子琴、玩具车和童话书,她一把抓住了电子琴,爸妈高兴了好几天,说她将来准是个艺术家。可跟骁龙哥这抓阄比起来,倒像是过家家了。
“那时候骁龙哥刚会坐稳,胖嘟嘟的像个面娃娃,穿着件打补丁的红肚兜。”孙晓凤的声音软下来,带着点宠溺,“文秀婶把他放在草席上,五样东西在他面前摆成一排,像条五彩的长龙。”
她学着当年曲文秀的样子,拍着巴掌喊:“骁龙,抓呀,给妈抓个好前程!”逗得乔惠直笑,笑声刚起又赶紧捂住嘴,往病床上瞟了眼,见李骁龙还睡着,才松了口气。
“一开始他哪懂啊。”孙晓凤接着说,“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看看这个咧嘴笑,瞅瞅那个拍手叫,就是不动弹。金山叔急得在旁边搓手,指着书本喊‘抓这个,抓这个将来能当大官’,他倒好,把手指头塞进嘴里,吧唧吧唧啃得香,口水顺着下巴流,先到脖子,再顺着圆鼓鼓的肚皮往下滑……”
“滑到哪了?”乔惠追问,眼里闪着促狭的光。
孙晓凤脸一红,伸手推了她一把:“你这镇里姑娘,咋跟村里老娘们似的爱打听这个?”见乔惠捂着嘴笑,又绷不住乐了,“反正就是流进衣裳缝里了,文秀婶后来给换衣裳时,还念叨‘这娃,将来准是个能吃能喝的’。”
乔惠笑得直不起腰,窗外的槐花都像是被震得落了几片。等笑够了,她才问:“后来呢?他到底抓了啥?”
“后来啊,可把人急坏了。”孙晓凤的语气又沉了些,“文秀婶把他的手指头从嘴里拉出来,自己趴在席子上往前爬,给他做示范。你猜咋着?骁龙哥看着他娘爬,忽然咯咯笑起来,手脚并用地跟在后面追,活像只刚学会走路的小鸭子。”
她模仿着婴儿爬动的样子,胳膊往前一伸一伸的:“爬到物件跟前,他先摸了摸鸡蛋,凉丝丝的滑溜溜,又捏了捏牛鞭,硬邦邦的扎手,最后把目光落在了秤杆上,小手在黄铜秤盘上拨来拨去。”
乔惠的心揪了起来:“他要抓秤杆?”
“可不是嘛。”孙晓凤叹了口气,“金山叔的脸当时就白了,文秀婶偷偷抹眼泪。胡军他爹还在旁边说风凉话,‘抓秤杆也不错,能当个小商贩,总比种地强’。李金刚大伯更过分,指着鸡蛋喊‘骁龙抓这个,将来不愁吃喝’。”
她忽然一拍大腿:“你猜骁龙哥干了啥?他真爬到鸡蛋跟前,小手攥了半天,总算把鸡蛋抓牢了。李金刚大伯笑得嘴都合不拢,说‘还是我大侄子懂我’。结果话音刚落,骁龙哥把鸡蛋朝他扔了过去,‘啪’一下,正好砸在他眉心!”
乔惠“呀”了一声,眼睛瞪得溜圆。
“蛋清蛋黄流了他一脸,顺着下巴滴到褂子上,活像个唱戏的花脸。”孙晓凤笑得直揉肚子,“李金刚大伯懵了,往后一仰摔在地上,草席都被他扯起来半尺。他爬起来时,还不忘把脸上的蛋清往嘴里抹,边抹边骂‘这熊孩子,败家仔,柴鸡蛋多金贵’,扬起手就要打骁龙哥的屁股。”
“打了吗?”乔惠紧张地问。
“哪能让他打啊。”孙晓凤梗着脖子,像当年护着李骁龙似的,“文秀婶把骁龙哥抱起来,瞪着李金刚大伯说‘三十好几的人了,跟一岁娃计较啥?哪凉快哪待着去’。李金刚大伯没辙,摸着光脑袋嘟囔着‘打牌去’,灰溜溜地走了。”
病房里静了会儿,只有吊瓶的滴答声在响。乔惠望着病床上李骁龙沉睡的脸,想象着他小时候胖乎乎的模样,忍不住笑了:“他从小就这么有脾气啊。”
“那可不。”孙晓凤的语气里满是骄傲,“赶走了李金刚大伯,文秀婶把他放回席子上,说‘骁龙乖,再抓一次’。这次他没再碰鸡蛋,而是把秤杆翻来覆去地看,又抓起牛鞭甩来甩去,像是在耍鞭子。”
她忽然压低声音:“当时我妈偷偷跟我爸说,‘看来这娃也不是读书的料’。胡军他娘也叹气,‘咱庄稼人,认命吧’。金山叔蹲在地上,手指头把地抠出个小坑,曲文秀婶背对着我们,肩膀一抽一抽的。”
乔惠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她想起自己爸妈总说“城里孩子起点高”,可在龙凤村,一个农家娃要想走出大山,读书几乎是唯一的路。她忽然懂了,为什么李金山叔看到录取通知书时,会哭得像个孩子。
“就在所有人都快死心的时候,奇迹发生了。”孙晓凤的声音陡然拔高,眼里闪着光,“骁龙哥把秤杆和牛鞭一扔,突然朝着书本爬过去,小手一把抓住书脊,还使劲往怀里搂。”
她激动地比划着:“众人都喊‘好’,金山叔刚要笑,又看见骁龙哥腾出另一只手,抓起旁边的钢笔,在书本上戳来戳去,嘴里还咿咿呀呀的,像是在写字!口水把书页都打湿了,他也不管,就那么紧紧抓着书本和钢笔,谁要抢都不给。”
乔惠的眼睛湿润了。她仿佛看到十八年前那个草房里,阳光透过破旧的窗棂,照在那个抓着书本和钢笔的婴儿脸上,也照亮了一对贫苦夫妻眼里的希望。
“金山叔当时就把他抱起来,亲得他脸蛋通红,眼泪掉在骁龙哥脸上,跟他的口水混在一起。”孙晓凤的声音也有些发颤,“文秀婶一边抹眼泪一边笑,说‘他奶奶在天上看着呢,咱李家有盼头了’。”
她忽然想起什么,又补充道:“对了,胡军他爹还说周喜祥家的事呢。说周天虎抓阄时,周喜祥故意只摆了书本和钢笔,结果周天虎抓起书本就砸他爹脸,抓起钢笔就扔他娘,气得周喜祥抄起鸡毛掸子就打,最后还不是初二就被学校开除了?”
乔惠忍不住笑了,眼泪却顺着脸颊滑了下来。她忽然明白,为什么骁龙哥能考上龙都大学。不是因为抓阄时抓到了书本和钢笔,而是因为从出生那天起,就有人在他心里埋下了希望的种子——奶奶临终的嘱托,爸妈含泪的期盼,还有这十八年里,无数个夜晚灯光下的苦读。
“后来那本算术课本呢?”乔惠轻声问,指尖在玻璃窗上划出一道水痕。
“被文秀婶收起来了,锁在樟木箱里。”孙晓凤望着窗外,像是看到了远方,“她说等骁龙哥将来有了孩子,还让孩子抓阄用,就用这本沾过他口水的书。”
两人都没再说话。阳光从床脚移到了李骁龙的脸上,他的睫毛动了动,像是要醒了。乔惠赶紧擦掉眼泪,孙晓凤理了理衣角,仿佛刚才那场关于十八年前的回忆,是一场不能被打断的梦。
病房外传来脚步声,大概是李金山叔他们吃面回来了。乔惠深吸一口气,闻到了空气中淡淡的荷花香,也闻到了少年身上特有的、混合着汗水和书卷气的味道。她忽然觉得,不管抓阄时抓到了什么,一个人的命运,终究是握在自己手里的。就像此刻躺在病床上的李骁龙,他的人生,才刚刚翻开崭新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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