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周文分别,暮色已四合。
陆琯未在堂口多做停留,沿着执事堂侧面那条人迹罕至的石阶,向着后山行去。
山风渐起,吹得他一身青色道袍猎猎作响。
相较于主峰与各堂口彻夜不息的喧嚣,后山之地,显得格外清冷。
愈往深处,脚下的石板路愈发崎岖,遍布着湿滑的青苔。道路两侧,盘根错节的古木遮天蔽日,将落下的天光切割得支离破碎,在地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影子。
穿行过一片风声呜咽的竹林,前方视野陡然一阔。
一间孤零零的茅屋,静立在月色下。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屋内的陈设简陋如昔。他径直走到角落的蒲团上,盘膝坐下。对已然筑基的他而言,夜间视物与白昼无异。
他合上双眼,心神缓缓沉入体内。
丹田气海的位置,那汪清泉早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广阔的湖泊。
湖面不起一丝波澜,幽深静谧,精纯至极的水行灵气在其中缓缓流转。
正是这股纯净到不可思议的灵气,让邱远道不惜下重注,将他推入一场必死的棋局。
一个新晋筑基,却要去执行九死一生的“公务”,对手还是宗门长老的嫡传爱徒。
这趟浑水,深不见底。
他必须藏拙。
这是活下去的第一步。
陆琯从储物袋中取出记载着“幽木功”的玉简,此功法虽品阶不高,胜在全面。除了中正平和的修炼法门外,还附带一样颇为实用的小术——敛息要术。
此术并非寻常的收敛气息法门。
陆琯原先使用的寻常法子,只是将灵力波动强行压制于体内,瞒得过低阶修士,但在同阶乃至高阶修士的神识扫视下,便如同黑夜里的火炬,欲盖弥彰。
而“敛息要术”,讲究的是一个“伪”字。
它并非压制,而是由内而外地改变。
通过特定的法门,逆转灵气在经脉中的部分流向,重塑体表灵气的循环方式,将筑基期那深邃、凝实的灵力湖泊,伪装成炼气期那种浅薄、散乱的灵力气旋。
这是一种由内而外的拟态,好似枯叶蝶混入落叶之中,若非修为高出整整一个大境界,断然无法看破。
他深吸口气,开始调动丹田湖泊中的灵气。
按照“敛息要术”的记载,他引导着一丝灵气,小心翼翼地探入几处平时绝少动用、狭窄而晦涩的偏脉。
“嗡——”
灵气刚一入脉,一股沛然的气息便不受控制地从他体内迸发而出,将屋内的桌椅都震得微微一晃,积年的灰尘簌簌飘落。
失败了。
筑基期的灵力太过浑厚精纯,早已习惯了在宽阔如江河的主脉中奔腾咆哮。此刻强行将它们引入狭窄如溪涧的偏脉,其阻力之大,远超想象。
陆琯脸上并无气馁之色。
他散去灵气,让自身气息重新平复,静坐片刻后,再次尝试。
这一次,他将速度放得更缓,如抽丝剥茧一般,仅仅牵引着一缕细若游丝的灵气,试图让它“习惯”这条全新的路径。
灵气依旧在抗拒。
那条晦涩的经脉传来阵阵刺痛与麻木感,仿佛随时可能被这股过于精纯的力量撑裂。
时间在静默中缓缓流逝。
屋外,月上中天,皎洁的月辉透过窗户的缝隙,在地上拉出一条长长的光痕。
也不知失败了多少次。但他始终盘坐不动,呼吸平稳悠长,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枯燥无比的引导。
终于,在又一次尝试中,当那一缕灵气被引导至最后几处偏脉时,一种微妙的变化发生了。
原本处处受阻、横冲直撞的灵气,仿佛忽然间找到了宣泄的出口,顺着那条特定的轨迹,自行运转起来。
一圈,两圈……
紧接着,更多的灵气被其带动,在他体表形成了一层微弱而散乱的循环。
成了!
陆琯缓缓睁开双眼,眸中一抹精光一闪即逝,随即迅速黯淡下去,恢复成一副炼气修士该有的模样。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四肢,然后伸出右手。
心念微动,一团淡青色的灵光在掌心浮现。这灵光色泽暗淡,波动微弱,看上去,正是炼气圆满修士全力施为的景象。
只有陆琯自己清楚,在这层脆弱的“伪装”之下,丹田的灵力湖泊依旧深沉如狱。只要他念头一转,奔涌而出的灵力,便能瞬间撕碎这层假象。
他走到屋外院中的水缸前,借着月光,看向水面倒映出的自己。
面容依旧是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容,但整个人的“神韵”却已截然不同。
之前的他,即便刻意收敛,筑基修士那种灵气充盈、神完气足的状态也难以完全掩盖,在有心人眼里,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
而现在,水中的倒影,就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炼气弟子。
眼神里带着些许对前路的迷茫,气息驳杂不纯,周身都萦绕着一股常年为宗门任务奔波、被俗事缠身的琐碎与疲惫。
这,才是太虚门数千外门弟子,最真实的写照。
陆琯嘴角微微勾起。
这样的身份,不起眼,不招摇,最适合去办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藏拙已成,还需利器。
他回到蒲团上,没有继续修炼,而是从储物袋中取出了那本略显残破的《沧溟诀》典籍。
他至今所用的对敌手段,无论是幽木功自带的那些基础法术,还是练习沧溟诀皮毛所成就的水弹、水箭,在真正的筑基修士面前,都显得太过粗糙,上不得台面。
尤其是邹峻,以剑诀闻名,其攻势必然迅疾狠辣。
想要对付这等修士,一味地防守与躲闪,只会让自己陷入被动,最终被对方活活耗死。
他需要一门真正能够限制对手的术法。
神识沉入典籍,在其中反复咀嚼。
一部完整的水行斗战之法,远比他想象的要精深。其中包含了从引气、御水,到凝形、化域等诸多精妙法术。怎奈当时境界有限,匆匆学了点皮毛。
很快,他便略过一篇名为《汲水咒》的术法。
“……引气为川,聚川成海,衍身为溟,无往不利……尽取川海,化水缚灵……”
水牢之术。
这正是他眼下最缺的控敌手段。
陆琯压下心头杂念,开始按照《汲水咒》的运功路线,缓缓引导丹田湖泊中的灵气。
或许是由于他对水弹和水箭的使用早已烂熟于心,而这《汲水咒》正是以二者为根基演化而来,他上手竟无多少滞涩之感。
若说方才施展‘敛息要术’时耗费的灵气是山间涓涓细流,温和而绵长。
那此刻施展‘汲水咒’所调动的湖泊灵气,便如开闸泄洪,消耗甚巨。
随着他指尖法诀的不断变幻,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变得粘稠了数分。
肉眼可见的,无数细微的水汽从草叶上、从湿润的泥土中、从清冷的空气里被强行剥离出来,在他面前迅速凝聚。
起初,只是一个巴掌大小、形态模糊的水球,其边缘还在不断地溃散为雾气。
陆琯神情专注,神识牢牢锁住水球,丹田湖泊内的灵气源源不断地输送而出,按照术法特定的轨迹进行编织、压缩。
水球的体积并未继续扩大,反而向内急剧收缩,变得越来越凝实,颜色也由透明转为深邃的幽蓝。
待球体彻底稳固,陆琯法诀再变。
那些被引动而来的水汽,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围绕着幽蓝水球,彼此交错、缠绕,最终构成了一个直径四尺许的透明囚笼。
囚笼悬浮于半空,通体晶莹,表面水波流转。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恰好打在上面,折射出迷离的光彩,美得不可方物。
陆琯心念微动,屈指弹出。
一道纤细的木刺从指尖飞射而出,这正是“幽木功”最基础的攻击术法。
木刺悄无声息地撞在水牢内壁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眨眼便被那流转不休的水波轻易包裹,最终化作齑粉,消弭于无形。
陆琯眉头微挑。
这还只是最基础的形态。若是将灵力持续灌注,甚至能化柔为刚,令水牢内壁生出锋利水刺,更能进一步收缩空间,将困于其中的敌人活活挤压致死。
他散去法诀,没有了灵力加持,半空中的水牢“哗”的一声,化作漫天水雾,又缓缓消散在空气里。
只是这短短片刻的施法,便消耗了他体内近四成的灵力。
接下来的数日,陆琯全身心投入其中。
他每日的生活,便是在这后山茅屋内外,枯燥地重复着两件事。
一是掌握“敛息要术”,让自己伪装得更快,更天衣无缝。
二便是施展“汲水咒”,一遍遍凝聚水牢,又一遍遍将其散去。
从最初稍许的生涩不稳,到后来的收放自如,水牢的形态也愈发凝实,所能承受的冲击力,亦是与日俱增。
他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只待那云雾泽之行,看看到底是谁,成为谁的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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