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琯提着油纸包好的肉包子和那两只沉甸甸的茶壶,不紧不慢地走回汪家后院。
他回来时,院里的工匠们早已停了手上的活计,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处,交头接耳,神色间带着几分不安与躁动。
孙江海正焦躁地来回踱步,一见陆琯的身影,立刻三步并作两步迎了上来,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数落。
“【你死哪儿去了?买个包子打壶茶要这么久?铁匠铺是搬到城外去了不成!】”
陆琯面不改色,将手里的东西递过去。
“【刘记包子铺排队的人多,耽搁了】”
这理由找得无懈可击,孙江海憋了一肚子火,却也发作不得,只能一把抢过东西,没好气地冲着院里吼道。
“【都围着做什么?吃!吃完了赶紧干活!平管事回来要是瞧见你们磨洋工,工钱都别想要了!】”
工匠们一拥而上,分了包子和热茶,院子里一时间只剩下咀嚼和吞咽的声响。
孙江海自己也拿了两个包子,狠狠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对陆琯道。
“【刨子呢?磨好了?】”
“【磨好了】”
陆琯从工具箱里取出那柄长刨,递了过去。
刨刃寒光闪闪,锋利如新,找不到半分崩坏的痕迹。孙江海瞥了一眼,心里的火气才算顺了些,挥挥手,像赶苍蝇似的。
“【去吧,赶紧把那根梁子弄完,别杵在这儿碍眼】”
陆琯点点头,转身走回那根楠木主梁旁,重新蹲下身子,继续他那枯燥的刨木工作。
他神情专注,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但他的耳朵,却捕捉着院墙之外,整座凡云城细微的脉动。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就在工匠们吃饱喝足,重新拿起工具准备开工时,远处的大街上,忽然传来一阵凄厉的呼喊,由远及近,撕破了午前的宁静。
“【杀人了——!】”
“【铃花巷死人了!死了好多人啊——!】”
这声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块巨石,整个汪家后院瞬间炸开了锅。
工匠们面面相觑,脸上写满了惊恐与好奇。
孙江海刚骂了一句“哪个不长眼的乱嚎”,还没等他说完,汪府的大门方向便传来一阵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伴随着甲叶碰撞的铿锵之音。
“【府衙办案!所有人静驻原地!】”
一声威严的喝令,驱散了院内所有的嘈杂。
数十名身穿蓝衣、腰挎佩刀的府衙捕快涌入,迅速控制了汪家的各个出入口。他们神情冷峻,动作干练,与汪家那些只会恃强凌弱的家丁打手,完全是两个概念。
工匠们何曾见过这等阵仗,一个个吓得噤若寒蝉,手里的工具都掉在了地上。
陆琯也停下了手中的活,和其他人一样,站起身,垂手立在一旁,脸上适时地露出几分惶恐。
一名身形高大、面容刚毅的中年捕头,在一众捕快的簇拥下,大步走进了后院。他目光如鹰,锐利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此人正是凡云城的总捕头,赵丰年。
孙江海到底是见过些世面的,他定了定神,连忙挤出满脸的谄笑,躬着身上前。
“【赵……赵捕头,您这是……】”
赵丰年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你是何人?】”
“【小人孙江海,是此片的工头】”
孙江海从怀里掏出一小串铜钱,想往赵丰年手里塞,嘴里解释道。
“【我们是汪家请来修缮屋子的匠人,跟别的事可没半点关系啊,官爷】”
赵丰年手腕一抬,不着痕迹地避开了他的碰触,那串铜钱便尴尬地悬在半空。
“【汪家的人呢?管事汪平在何处?】”
赵丰年的声音里不带一丝温度。
孙江海连忙道。
“【平管事一个时辰前就带着人出去了,说是……说是有急事要办,到现在还没回来】”
赵丰年眉头微皱,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就在这时,一名年轻的捕快匆匆跑进院子,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赵丰年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你说什么?有人看见一男一女从铃花巷跑了?往哪个方向去了?】”
“【回大人,目击者称,看见两人沿着东街一路往……那男的好像还受了伤,身上有血迹】”
“【好大的胆子!】”
赵丰年怒喝一声,眼中寒芒一闪。
他不再理会孙江海,当即下令。
“【虞糜,你带一队人守住这里,盘问所有人,特别是汪家的下人,一个都不许放过!其余人,跟我去铃花巷!】”
“【是!】”
赵丰年点齐人马,匆匆离去,留下那名叫虞糜的捕头和一队捕快继续封锁现场。
孙江海看着这架势,腿肚子都有些发软,他凑到虞糜面前,还想分说几句,却被对方不耐烦地推开。
“【老实待着!待会儿挨个问话!】”
陆琯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知道,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接下来,只需静观其变。
半个时辰后,赵丰年带着人马赶到了铃花巷。
饶是这位见惯了生死的老捕头,在看到巷内的景象时,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狭窄的巷道,此刻已成了一座修罗场。
二十多具尸体横七竖八地倒在血泊之中,残肢断臂,触目惊心。浓郁的血腥味在空中弥漫,令人作呕。
巷子里的石板,几乎都被染成了暗红色,粘稠的血液汇成细流,在板岩的缝隙间缓缓流淌。
“【封锁巷口,任何人不得靠近!】”
赵丰年厉声下令,脸色阴沉。
他小心地走进巷内,身后的仵作提着勘验箱,紧随其后。
“【大人,死者都是汪家的家丁】”
一名捕快上前禀报。
“【我们在他们身上搜出了汪家的腰牌】”
赵丰年点点头,蹲下身,亲自查看一具尸体。
死者胸口中了一棍,肋骨尽断,整个胸膛都凹陷了下去,显然是致命伤。他接连查看了数具尸体,死状大同小异,多是死于棍棒重击,手法干净利落,招招致命。
“【这是个用棍的高手】”
赵丰年站起身,得出结论。
“【仵作,验伤】”
“【是,大人】”
年过半百的仵作戴上手套,开始逐一检验尸体。他动作熟练,时而翻动尸身,时而用探针拨开伤口,专注无比。
巷子里一时间只剩下翻动尸体和仵作低声记录的声响。
过了许久,仵作才满头大汗地走到赵丰年面前,神色间带着一丝困惑与惊悸。
“【大人,大部分死者都是死于重棍之下,骨骼碎裂,内脏破损。但……】”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
“【但什么?】”
赵丰年追问。
“【但有三具尸体,死状颇为诡异】”
仵作指着不远处几具倒在一起的尸体。
“【这三人,包括汪家管事汪平在内,身上虽有棍伤,却非致命。他们真正的死因……是在眉心】”
赵丰年快步走过去,俯身细看。
只见汪平圆睁着双眼,脸上还凝固着死前的惊恐与愤怒。
而在他眉心正中,只有一个极其细微的红点,不仔细看,几乎无法发现。没有血迹,没有创口,仿佛只是被蚊虫叮咬了一下。
“【这是……】”
赵丰年伸出手指,想去触碰,却被仵作拦住。
“【大人小心!小人用银针探过了,这红点深不见底,像是被某种极其纤细的针类暗器,从眉心直接贯穿了整个头颅,瞬间毙命。手法……匪夷所思】”
赵丰年心头一凛。
针类暗器?
他办案数十年,见过使飞针的,见过用袖箭的,但能将一根细针使得悄无声息,且威力大到足以贯穿颅骨,这等手段,已超出了他对武学的认知。
难道是修士所为?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又被他迅速压下。凡云城内,修士与凡人混居,但修仙者与凡人界素有默契,极少会插手凡俗争斗,更遑论在城中如此大规模地行凶。
巷子里,两拨人马,两种截然不同的杀人手法。
一者狂猛霸道,是江湖草莽的亡命打法。
另一者,却诡异绝伦,透着一股非人的气息。
这案子,远比想象中要复杂。
赵丰年站起身,望着巷子尽头,眼神迷离。
入夜。
汪家后院的修缮工作早已停下。
经历了一整天的盘问,工匠们终于被府衙放行,一个个如蒙大赦,逃也似的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孙江海临走前还特意叮嘱陆琯,明日一早继续来此开工,汪家的工钱可不能不要。
陆琯随意捡了个后院拐角坐了下来。双目微阖,回顾着白日里发生的一切。
从他借口磨刨子离开,到铃花巷的血战,再到官府的介入,每一个环节,都精准地落在他预设的轨迹上。
唯一超出他预料的,是号四方。
原本陆琯想着在玲花巷救出锦娘,而后顺藤摸瓜找出汪月娥,完成对汪德昭的承诺。
计划赶不上变化,那个病恹恹的说书人,竟会为了一个萍水相逢的侍女,拼上性命。
陆琯对号四方出手救下锦娘的动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这绝非简单的路见不平。
锦娘是汪月娥的贴身侍女。号四方救她,等同于在保护那段尘封的真相。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陆琯的脑海中,浮现出号四方那佝偻的身影,以及他手中那根使得出神入化的枣木棍。
那棍法,没有门派招式,只有最纯粹的杀伐本能。
这种本能,只可能是在无数次生死边缘的搏杀中才能磨砺出来。
一个说书人,何来这等经历?
除非……
陆琯心中,几个猜测渐渐成形。
其一,号四方是当年九川西城汪家的后人。他潜伏三十年,就是为了等待时机,为旧主复仇,保护唯一的血脉。
其二,他与当年救走汪月娥的护卫教头,“断魂枪”文定,有着极深的关联。或许,他就是文定的旧部,甚至……他就是文定本人?
这个想法太大胆,但并非没有可能。三十年的“稀金煞”折磨,足以将一个英雄好汉,变成如今这副病弱的模样。
无论是哪一种可能,都意味着,号四方与九川汪家的联系非同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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