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典故出处:西汉朝堂的血与泪
“一丘之貉”作为汉语中极具批判色彩的成语,其源头可追溯至西汉时期的《汉书·杨恽传》。这部由东汉史学家班固编撰的正史,详细记载了西汉名臣杨恽因直言获罪、最终被腰斩的悲剧人生,而“一丘之貉”便出自杨恽被罢官后写给友人孙会宗的《报孙会宗书》,原文为:“古与今,如一丘之貉。” 这句饱含悲愤的感叹,不仅记录了一位直臣的命运沉浮,更成为后世批判“同类恶人”的经典表达。
《汉书·杨恽传》完整收录了这一典故的背景:杨恽因揭发霍氏谋反有功,封平通侯,却因多次直言批评权贵遭人构陷,被汉宣帝罢官为民。闲居期间,他写信给友人孙会宗,发泄对朝廷权贵的不满,其中“古与今,如一丘之貉”一句,被政敌曲解为“诽谤朝廷”,最终导致他被腰斩处死。这段血与泪的历史,让“一丘之貉”从一句普通的比喻,染上了浓厚的悲剧色彩与批判意味。
二、典故含义:从动物比喻到人性批判
(一)本义:自然界的同类聚集
“一丘之貉”的字面含义是“同一座山丘上的貉”。貉(hé)是一种外形似狐的哺乳动物,体型较狐肥胖,毛呈棕灰色,栖息于山林、河谷地带,喜群居,常数只共居于同一洞穴或山丘。在西汉时期,人们观察到貉的这一习性,便以“一丘之貉”比喻“同类聚集”,此时并无明显褒贬,仅是对动物习性的客观描述,类似于“物以类聚”的中性表达。
(二)引申义:贬义的“同类恶人”批判
随着杨恽事件的传播,“一丘之貉”的含义逐渐发生偏移。杨恽在信中以“古与今,如一丘之貉”讽刺古今权贵都是一路货色,皆为虚伪狡诈之徒,这使得该短语被赋予强烈的批判色彩。后世沿用这一用法,逐渐将其固定为贬义成语,特指“彼此都是坏东西,没有什么差别”,专用于批判品行恶劣、作风相同的人或群体。
这种语义演变的关键在于“语境”:杨恽的悲剧让人们将“一丘之貉”与“权贵的虚伪”“小人的同类勾结”绑定,使其从自然现象的比喻升华为人性批判的工具。到东汉时期,《论衡·谴告》中已用“一丘之貉”批判贪官污吏:“贪官污吏,一丘之貉,虽名号不同,其害民一也。” 可见其贬义已完全确立。
三、生动故事:杨恽之死与“一丘之貉”的诞生
(一)太史公的外孙:杨恽的锋芒初露
故事的主角杨恽,出身于西汉最具文名的家族——他是太史令司马迁的外孙,父亲杨敞曾官至丞相,母亲是司马迁的女儿司马英。这样的家世让杨恽自幼饱读诗书,既继承了外祖父的史学才华,又延续了父亲的政治敏锐,更养成了直言不讳、嫉恶如仇的性格。
青年时期的杨恽在长安太学求学,便以“敢言”闻名。当时同窗讨论时政,多畏首畏尾,唯独杨恽敢直言批评外戚霍光专权:“霍氏一门三侯,权倾朝野,陛下如不早做打算,恐有王莽之祸(虽王莽未出,但杨恽已预见外戚之害)。” 同窗劝他“少说为妙”,他却笑道:“士大夫食君之禄,当言君之过,若明哲保身,与阉宦何异?”
汉昭帝末年(前74年),霍光废昌邑王刘贺,拥立汉宣帝刘询,权势达到顶峰。此时杨恽任郎官,虽职位低微,却暗中收集霍氏谋反的证据。公元前66年,霍氏家族果然发动政变,杨恽提前将消息密报汉宣帝,助朝廷平定叛乱。宣帝论功行赏,封杨恽为平通侯,升任中郎将,一时风光无两。
初入朝堂的杨恽意气风发,他整顿吏治,将中郎将府的贪腐小吏全部罢免,又建议宣帝“减赋税、轻徭役”,深得民心。宣帝曾对群臣说:“杨恽有其外祖父之风,直而不阿,可辅朕治天下。” 然而,这份“直而不阿”,也为他日后的悲剧埋下伏笔。
(二)朝堂风波:直言获罪的开端
汉宣帝时期,朝政表面清明,实则暗流涌动:外戚许氏(宣帝皇后家族)与史氏(宣帝祖母家族)相互勾结,权臣张安世(酷吏张汤之子)把持中枢,官场弥漫着“明哲保身”的风气。杨恽看不惯这种虚伪,屡屡在朝堂上直言批评。
一次朝会上,宣帝讨论“祭祀礼仪改革”,许氏外戚建议“增加皇家祭祀规模,彰显天威”,实则想借机搜刮民财。杨恽当场反驳:“百姓连年受灾,流离失所,陛下当减皇家用度以济灾民,而非增祭祀之费。外戚只知媚上,不顾民生,实乃误国!” 此言一出,许氏家族对他恨之入骨,张安世也暗记在心。
更让权贵不满的是,杨恽还喜好“揭短”。他发现张安世之子张延寿利用职权侵占良田,便直接上书宣帝:“张延寿倚仗父势,强占民田三百亩,民怨沸腾,请陛下严惩。” 宣帝虽处罚了张延寿,却也觉得杨恽“过于严苛,不懂圆滑”。
公元前54年,发生了一件看似偶然的事:太仆戴长乐(宣帝亲信)在祭祀时口出狂言,被人举报“大不敬”。戴长乐怀疑是杨恽背后指使,便反咬一口,诬告杨恽“诽谤朝政,妄议先帝”。宣帝本就对杨恽的“直言”有所忌惮,加上许、史外戚与张安世的暗中推动,最终下诏将杨恽免官为民,遣回封地。
(三)乡居岁月:《报孙会宗书》中的悲愤
罢官后的杨恽回到封地华阴(今陕西华阴),表面上“治产业,起室宅,以财自娱”,实则内心充满愤懑。他的好友孙会宗(时任安定太守)写信劝他:“大臣废退,当闭门思过,不宜治产业、通宾客,以免招人非议。” 正是这封信,引发了杨恽那篇流传千古的《报孙会宗书》,也让“一丘之貉”成为历史的注脚。
杨恽在信中开篇便倾诉委屈:“恽材朽行秽,文质无所底,幸赖先人余业,得备宿卫。遭遇时变,以获爵位,终非其任,卒与祸会。” 他承认自己“性格刚直,不能曲意逢迎”,但对被诬告仍愤愤不平。信中最尖锐的部分,是他对当朝权贵的批判:
“窃自思念,过已大矣,行已亏矣,长为农夫以没世矣。是故身率妻子,戮力耕桑,灌园治产,以给公上,不意当复用此为讥议也。夫人情所不能止者,圣人弗禁。故君父至尊亲,送其终也,有时而既。臣之得罪,已三年矣。田家作苦,岁时伏腊,烹羊炰羔,斗酒自劳。家本秦也,能为秦声。妇,赵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数人,酒后耳热,仰天抚缶而呼乌乌。其诗曰:‘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是日也,拂衣而喜,奋袖低昂,顿足起舞,诚淫荒无度,不知其不可也。”
这段文字看似描写乡居乐趣,实则暗藏讽刺:“田彼南山,芜秽不治”暗指朝政混乱;“种一顷豆,落而为萁”比喻贤才被弃、小人得志。而最直白的批判,便是那句震撼后世的“古与今,如一丘之貉”:
“夫人之相知,贵识其天性,因而济之。禹过家门不入,孔席不暇暖,而墨突不得黔。故何行而不得,何为而不果?今子尚安得以卿大夫之制而责仆哉!夫西河魏土,文侯所兴,有段干木、田子方之遗风,漂然皆有节概,知去就之分。顷者足下离旧土,临安定,安定山谷之间,昆戎旧壤,子弟贪鄙,岂习俗之移人哉?于今乃睹子之志矣。方当盛汉之隆,愿勉旃,毋多谈。古与今,如一丘之貉。”
杨恽在这里借孙会宗的经历讽刺:你孙会宗本是魏地(西河)人,那里有段干木、田子方的君子遗风,如今到了安定(昆戎旧地),却沾染了当地子弟的“贪鄙”习气,这难道是“习俗移人”?不,是你本性如此!最后一句“古与今,如一丘之貉”更是将批判推向极致:从古到今的权贵,都是一路货色,都是贪婪虚伪的“貉”,没什么差别!
这封信字字泣血,句句带刺,既是对个人遭遇的控诉,更是对整个官场虚伪的宣战。杨恽或许没想到,这封私人信件会被呈给汉宣帝,成为压垮自己的最后一根稻草。
(四)腰斩之祸:“一丘之貉”的代价
公元前54年冬,杨恽的一个仆人因过失被责罚,心怀怨恨,便将《报孙会宗书》的抄本交给朝廷,诬告杨恽“借信诽谤圣上,讽刺时政”。汉宣帝读信后勃然大怒,尤其是“古与今,如一丘之貉”一句,被视为“谤讪先帝,无人臣礼”。
此时,许、史外戚与张安世趁机落井下石,联名上书:“杨恽免官后不思悔改,反而怨望朝廷,诽谤圣上,其心可诛!” 汉宣帝本就对杨恽的“狂言”不满,当即下令将杨恽逮捕入狱。
审讯期间,廷尉(司法官)引用信中“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等句,指控杨恽“借农事讽刺朝政混乱”;“古与今,如一丘之貉”则被定性为“否定古今圣贤,污蔑历代君臣”。最终,汉宣帝下诏:“杨恽大逆不道,腰斩处死;其妻子流放酒泉郡;孙会宗因‘知情不报’被罢官。”
行刑那天,长安街头寒风凛冽,百姓围观者数千人。杨恽身着囚服,面不改色,临刑前高呼:“吾死不足惜!但古今权贵,一丘之貉,终有报应!” 这位继承了太史公风骨的直臣,最终以生命为代价,让“一丘之貉”这个短语永远刻在了历史的耻辱柱上。
(五)貉的象征:为何是“貉”而非其他动物?
杨恽为何用“貉”而非“狐”“狼”等动物比喻权贵?这与西汉时期人们对“貉”的认知密切相关。据《尔雅·释兽》记载:“貉,似狐,善睡,群居丘中。” 西汉人观察到貉有三大习性:一是外形似狐却无狐的灵性,显得“愚钝而贪婪”;二是喜群居,常数十只聚集在山丘洞穴中,“同类相护,排斥异类”;三是冬季蛰伏,平时偷食家禽,被视为“害兽”。
这些习性恰好契合杨恽对权贵的批判:他们如貉般“贪婪愚钝”,只知搜刮民财而无治国之才;如貉般“群居勾结”,结党营私排斥异己;如貉般“为害百姓”,却躲在“山丘”(权力高位)中逃避惩罚。相比之下,“狐”虽狡猾却显灵性,“狼”虽凶狠却显孤傲,唯有“貉”的“愚钝贪婪、群居为害”最贴合权贵的形象。
此外,西汉民间有“貉无定所,唯利是图”的俗语,讽刺见利忘义之徒,杨恽沿用这一文化意象,让“一丘之貉”的批判更易被时人理解。这种动物象征的选择,体现了古人“观物比德”的思维方式——通过动物习性映射人性善恶。
(六)典故的流传与演变:从悲剧到批判工具
杨恽死后,《报孙会宗书》被收录于《汉书》,“一丘之貉”的典故逐渐流传开来。东汉时期,史学家班固在评价杨恽时虽批评他“怨望过甚”,却也承认“其言‘一丘之貉’,亦道尽官场之实”。
魏晋南北朝时期,政局动荡,士族腐败,“一丘之貉”成为文人批判权贵的常用语。陶渊明在《感士不遇赋》中写道:“当路者鄙吝,群小相扇,一丘之貉,贤愚不分。” 用其讽刺士族的虚伪。
唐代以后,该成语的贬义进一步强化。杜甫在《三绝句》中写道:“殿前兵马虽骁雄,纵暴略与羌浑同。闻道杀人汉水上,妇女多在官军中。” 虽未直接用典,却暗含“官兵与羌浑一丘之貉”的批判。白居易在《长恨歌》中借“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讽刺外戚,后人评曰:“杨氏兄妹与历代外戚,一丘之貉耳。”
宋元话本和戏曲中,“一丘之貉”更是频繁出现。元杂剧《赵氏孤儿》中,程婴痛斥屠岸贾与其党羽:“你们这伙奸贼,一丘之貉,休想逃脱天谴!” 此时的“一丘之貉”已完全固化为“同类恶人”的批判,成为汉语中极具力量的贬义词。
四、历史回响:“一丘之貉”的典型案例
(一)东汉外戚与宦官:轮流坐庄的“貉群”
东汉中后期,外戚与宦官交替专权,他们虽相互倾轧,对待百姓却如“一丘之貉”。外戚梁冀把持朝政时,强占民田数万顷,修建“兔苑”,百姓误入苑中便被处死;后来宦官单超等人诛杀梁冀,掌权后同样“掠夺民财,卖官鬻爵”,甚至“强抢民女为婢”。时人评价:“外戚与宦官,一丘之貉,换汤不换药,皆为百姓之害。”
(二)唐末藩镇与贪官:割据与搜刮的同类
唐末藩镇割据,节度使们拥兵自重,相互攻伐;而朝廷中的贪官则趁机盘剥百姓,中饱私囊。诗人杜荀鹤在《再经胡城县》中写道:“去岁曾经此县城,县民无口不冤声。今来县宰加朱绂,便是生灵血染成。” 这首诗讽刺县令靠搜刮民财升官,而藩镇靠战争掠夺,本质上“一丘之貉”,都是百姓的苦难根源。
(三)明代东林党与阉党:党争中的“同类相残”
明代末年,东林党与阉党争斗不休。东林党自诩“清流”,却也党同伐异,排斥非党人士;阉党魏忠贤集团则贪污腐败,迫害异己。清初思想家黄宗羲在《明夷待访录》中批判:“东林虽斥阉党之恶,然其结党营私,与阉党一丘之貉,皆为争权夺利,不顾国事。” 指出两派虽标榜不同,实则同类。
五、典故启示:从“一丘之貉”看人性与权力
“一丘之貉”的典故,透过杨恽的悲剧,为我们揭示了深刻的人性与权力规律:
(一)权力场中,同类相聚是常态,清醒者常孤独
杨恽的悲剧印证了“权力场如丘,同类如貉相聚”的规律。权贵们为了维护既得利益,自然会形成“同类圈子”,排斥异己尤其是直言不讳的清醒者。杨恽的“直”与权贵的“伪”格格不入,注定成为被排挤的对象。这提醒我们:在复杂的环境中,保持清醒固然可贵,但也需懂得保护自己,避免因孤身对抗“一丘之貉”而付出无谓代价。
(二)批判需谨慎,语言的力量与风险并存
杨恽因一句“一丘之貉”遭腰斩,警示我们语言的双重性:它可以是批判虚伪的利器,也可能成为招致灾祸的导火索。尤其是在权力不对等的关系中,直言批判需讲究方式方法,否则不仅无法改变现状,反而会危及自身。正如古语所言:“直言贾祸,曲言全身”,并非鼓励虚伪,而是强调在无力改变时,需积蓄力量而非逞一时口舌之快。
(三)警惕“同类标签化”的思维陷阱
“一丘之貉”的批判虽解气,却也暗藏“标签化”的风险——将某一群体全盘否定为“貉”,可能忽视个体差异,陷入“非黑即白”的思维误区。历史上,东林党与阉党的互相攻讦、近代党派间的极端批判,都曾因“同类标签化”而加剧对立。这提醒我们:批判应针对具体行为而非群体标签,避免以“一丘之貉”的思维制造新的对立。
(四)虚伪的“同类”终将被历史唾弃
杨恽虽死,但他批判的“一丘之貉”们并未得意太久。汉宣帝晚年意识到外戚专权的危害,开始限制许、史家族;张安世死后,其子张延寿因贪污被罢官,家族衰落。历史反复证明:靠勾结、虚伪维持的“同类圈子”,如同貉的洞穴,看似坚固,实则脆弱,终将被百姓的不满、历史的洪流冲垮。而如杨恽般的直言者,虽可能一时蒙冤,其精神却会被铭记。
结语:千年一叹,“貉”影仍在
“一丘之貉”的典故已跨越两千多年,杨恽的鲜血早已干涸,但这个成语仍在警示着世人。它提醒我们:权力场中的虚伪与勾结从未消失,“一丘之貉”式的同类聚集仍在不同时代上演;它也激励我们:即使面对“一丘之貉”的围堵,也应坚守良知,拒绝同流合污。
杨恽用生命写下的“古与今,如一丘之貉”,既是对历史的悲愤总结,也是对未来的沉重预言。而我们能做的,便是在看清“貉”的本性后,仍选择做一个清醒的人——不同流合污,不随波逐流,让“一丘之貉”的批判永远成为照向虚伪的光,让正直与良知永远比“山丘”上的同类勾结更有力量。这便是“一丘之貉”留给我们的千年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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