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父与子”的会面,以子楚的尽兴和政的完美表现,落下了帷幕。
子楚似乎是下定决心,要将这七年来的亏欠,一次性地弥补回来。
他当即下令,将相府旁边一座同样宏伟的、独立的府邸,赐予政和赵姬,作为她们母子在宫外的居所。
这不仅仅是一处宅邸。
这是一种政治姿态。
它向整个咸阳的权贵阶层,宣告了这位从赵国归来的公子,所受到的恩宠与重视。
同时,子楚还做出了一个更重要的决定。
他宣布,将延请相邦吕不韦,担任公子政的太傅,全权负责公子的学业与教导。
并尊称吕不韦为仲父。
“仲父”,仅次于父亲的称呼。
这既是对吕不韦拥立之功的至高封赏,也是一种将整个王室的未来,与吕不韦的利益,进行深度捆绑的阳谋。
——你吕不韦,不仅是我的相邦,更是我儿子的老师和亚父。
我父子二人的荣辱,便是你的荣辱。
当子楚在偏殿中,志得意满地宣布完这个决定,并让政当场对着吕不韦,行拜师大礼时。
政的心中,没有丝毫的波澜。
她知道,这是必然的结果。
也是她与吕不韦之间,下一场更激烈的、近身博弈的,正式开场。
她再一次,以无可挑剔的姿态,对着吕不韦,行了一个端端正正的、学生对老师的跪拜之礼。
“学生政,拜见……太傅。”
她没有称呼仲父。
她依旧在用这种细微的、称谓上的差别,来划清她与吕不韦之间,那条看不见的界线。
——在公,你是我的老师,我尊敬你。
——但在私,我与你,并无亲缘。
吕不韦微笑着,坦然地,受了她这一拜。
他的目光,深邃而复杂。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将以一种全新的、更具合法性的身份,介入到这位小公子的成长之中。
他将拥有教导她,规劝她,甚至惩戒她的权力。
这是他重新夺回这场博弈主导权的、最好机会。
于是,在子楚心满意足地离开,返回王宫之后。
偏殿之内,只剩下了政和吕不韦,这对刚刚被官方认证的师生。
气氛,瞬间,从刚才的父慈子孝,变得微妙而紧张起来。
“恭喜公子,贺喜公子。”
吕不韦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他的脸上,依旧是那副和煦的笑容。
“今日得见太子,父子情深,感人至深。不韦在旁,亦感欣慰。”
政知道,这是试探。
吕不韦在试探她,对刚才那场表演,有何感想。
政抬起头,脸上,那副属于孝子的孺慕之情,尚未完全褪去。她用一种带着几分真诚,又带着几分少年人独有执拗的语气,回答道:
“父亲……待我极好。只是……政,有些不安。”
“哦?”
吕不韦的眉毛,微微一挑。
“公子何来不安?”
“政,久在赵地,如井底之蛙,不知天下之大。”
政的目光,低垂下去,仿佛有些自惭形秽。
“今日得见父亲,方知君父之威,社稷之重。政,恐自己才疏学浅,德行有亏,难承父亲厚望,难当大秦储君之位。”
“日后,还望太傅,严加教导。政,不怕吃苦,不怕受罚。只怕,有负父亲与太傅的期盼。”
这番话,说得谦卑至极,也聪明至极。
它将所有的功劳,都归于父亲的威严和太傅的期盼。
将所有的问题,都归于自己的不足。
她以一种自贬的方式,提前堵死了吕不韦未来可能对她进行敲打和规劝的所有借口。
——你看,我自己都知道自己不足,并且已经请求你严加教导了。
你未来对我的一切严格要求,都只是在满足我的请求,而不是你在对我,施加你的意志。
她巧妙地,将被动,转化为了主动。
吕不韦在心中,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又输了一阵。
跟这个孩子说话,实在是太累了。
你说的每一句话,设下的每一个陷阱,都会被她用一种你完全无法反驳的、更高明的方式,给化解掉,甚至反将你一军。
“公子过谦了。”
吕不韦只能笑着,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以公子之天资,他日必成大器。不韦能为公子之师,实乃三生有幸。”
他停顿了一下,话锋一转。
“不过,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今日,为师,便想考一考公子的学问。”
“不知公子对法,有何见解?”
他终于,亮出了自己的第一招。
“法”。
法家的法。
这是秦国赖以立国的根本,也是整个国家机器运转的核心。
吕不韦,要通过这个问题,来摸清政的治国理念的底牌。
同时,也是在向她,灌输他所推崇的、那种融合了儒、道、法、墨各家所长的、杂家的治国之道。
政知道,这是她无法回避的、真正的大考。
她的回答,将直接决定吕不韦,对她未来的定位。
她没有立刻回答。
她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她那张稚嫩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孩子在面对高深问题时,那种最真实的、努力思考的严肃表情。
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地,抬起头。
她的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孺慕与谦卑。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冰冷的、锐利的、仿佛能穿透一切表象的……光。
“回太傅。”
“政,以为。”
“法,非仁义,非道德,非法理。”
“法,是刀。”
她的声音,很轻。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狠狠地,砸在了吕不-韦的心上。
“法,是悬于天下人头顶之上的,一柄最锋利、最无情、最不容置疑的刀。”
“顺之者,生。”
“逆之者,死。”
“无有例外,无有亲疏,无有功过相抵。”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这,便是政心中之法。”
整个偏殿,陷入了一片死寂。
吕不韦脸上的笑容,彻底地,消失了。
他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个七岁的孩子。
他所预想的,所有可能的回答——无论是仁法,还是霸道,无论是德主刑辅,还是外儒内法……
都没有眼前这个答案,来得如此的……纯粹,如此的……恐怖。
这不是一个储君该有的治国理念。
这是一个,最冷酷、最决绝的独裁者,才有的宣言。
她要的,不是一个可以治理的、复杂的国家。
她要的,是一个可以被她意志所绝对掌控的、精密的、不容许有丝毫偏差的……机器。
而法,就是驱动这台机器的、唯一的、冰冷的动力源。
吕不-韦的后背,第一次,感到了一丝真正的凉意。
他意识到,自己这些年,苦心孤诣,想要通过各种典籍,去塑造这位公子的思想。
到头来,似乎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这个孩子的内心,早已拥有了一套,属于她自己的、坚不可摧的、甚至可以说是非人的逻辑闭环。
他的那些教导,根本无法渗透进去。
他就像一个园丁,试图去修剪一棵,从地狱最深处的、永冻的岩石中,生长出来的……铁树。
“……公子的见解,真是……发人深省。”
过了许久,吕不韦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他的语气,干涩,而又复杂。
“只是……水至清则无鱼,法至苛则无民。纯粹的、不讲人情的刀,固然锋利,但……也容易,折断啊。”
他在做最后的、徒劳的规劝。
政看着他,忽然,笑了。
那笑容,很浅,很淡,却带着一丝,仿佛能洞悉未来的、悲悯的意味。
“太傅。”
“刀,是不会自己折断的。”
“它只会被,另一柄更锋利的刀,所斩断。”
“或者……”
“被那个握着刀的人,亲手,熔掉。”
说完,她再次,对着吕不韦,深深一拜。
“学生,今日获益良多。谢太傅教诲。”
然后,她便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座,让她感到窒息的偏殿。
只留下吕不-韦一个人,呆呆地,跪坐在原地。
他看着政那瘦小而又笔直的、消失在门外黑暗中的背影,许久,许久,都没有动一下。
他感觉,自己,好像犯下了一个,天大的错误。
他从邯郸带回来的,不是一个能兴盛大秦的麒麟。
而是一个,可能会将整个天下,都拖入一场,前所未有的、冰冷而严酷的秩序之中的……
魔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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