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政所预料的那样，那个关于爵位制漏洞的终极问题，在咸阳的权力顶层，掀起了一场看不见的、剧烈的思想风暴。
吕不韦的相府，一连数日，灯火通明。
他将这个问题，匿名地，抛给了他门下那三千食客。
一时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有人认为，这是杞人忧天，天下一统尚且遥遥无期，何必为百年之后的事情，自寻烦恼。
有人则提出，可在军功爵之外，增设文治之功，以文官的政绩，作为新的封爵标准。
更有人大胆地建议，效仿周天子，待天下一统之后，大行分封，将六国故地，分封给有功之臣与王室宗亲，以屏藩王室，永保太平。
这些讨论，最终都以一种更精炼、更系统的形式，汇集到了吕不韦的书案上。
然后，又由吕不韦，亲自筛选和解读之后，作为教材，送到了东宫，呈现在了政的面前。
这是吕不韦的阳谋。
他要让政看到，他，作为相邦和太傅，是如何从善如流，如何集思广益，来为她这个未来的君主，解决难题的。
他要让政明白，一个人的智慧是有限的。
一个合格的君主，必须学会依靠他身边最强大的智囊团——
也就是，他吕不韦和他门下的三千食客。
他在用这种方式，重新巩固自己的帝师地位，试图将政那已经有些脱缰的思想，重新拉回到他所设定的君臣共治的轨道上来。
政，则欣然地，接受了这份投喂。
她认真地，阅读着每一份来自相府的策论。
她会在吕不-韦前来授课时，就其中一些观点，与他展开讨论。
“太傅，文治封爵之说，看似可行。但，何为政绩？其标准又该如何定夺？”
她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斩首之功，一目了然，童叟无欺。而政绩二字，却可任由上官一张嘴来评说。长此以往，下官必然不再务实，转而投机钻营，揣摩上意。这……岂不是为腐败，打开了方便之门？”
“那分封之策呢？”
吕不韦会反问。
“分封？”
政的嘴角，会勾起一抹冰冷的、不屑的弧度。
“太傅，周天子，分封八百年，最终换来了什么？换来了礼乐崩坏，换来了诸侯混战！我大秦的先祖，正是从这分封制的废墟之上，才艰难地，杀出了一条血路！”
“我们，好不容易，才将权力，从那些世袭的诸侯手中，一点点地，收归于君王。如今，却要把这好不容易收回来的权力，再重新，分发下去？”
“这，不是在屏藩王室。这，是在裂土养寇！是在为几百年后，新的七国之乱，埋下祸根！”
她的每一句反驳，都如同一柄锋利的匕首，精准地，刺中那些看似完美的对策背后，最致命的要害。
她的言辞之间，展现出的那种，对权力的极度敏感，和对人性的深刻不信任，让吕不-韦，都感到阵阵心惊。
他发现，自己每一次试图用王道或仁政去引导她，最终，都会被她用一种更纯粹、更冷酷的霸道逻辑，给驳斥得体无完肤。
他感觉，自己不是在教导一个学生。
而是在，与一个披着孩童外衣的、最彻底的法家信徒，进行着一场，关于国家未来路线的、艰难的辩论。
而他，竟然，丝毫占不到上风。
最终，这场关于爵位制漏洞的讨论，在政的一句总结中，落下了帷幕。
“太傅，学生以为，此事，并无万全之策。”
她看着吕不韦，平静地说道。
“无论是军功，还是文治，只要评判的标准，在人的手中，就必然会产生偏私与腐败。”
“人心，是天下间，最不可靠的东西。”
“或许……我们该考虑的，不是去寻找一种更好的制度。”
“而是，去寻找一种，能彻底排除掉人心干扰的，新的……可能。”
这句话，像一道幽灵，飘荡在书房之中。
吕不-韦，没有听懂。
但他却本能地，感到了一种，源于未知的不安。
而与此同时，在另一座府邸——上将军王翦的府中。
一场父与子的对话，也正在进行。
“……此事，便是如此。”
王翦端坐在主位上，面色凝重地，将从吕不韦那里听来的、关于爵位制漏洞的讨论，以及那位公子政的惊人言论，都告诉了自己年仅十岁的儿子，王贲。
王贲，这位日后将要率领六十万大军、灭亡楚国的少年，此刻，正跪坐在父亲面前。
他的脸上，没有蒙恬那种憨厚的耿直。
只有一种，远超同龄人的、早熟的沉稳与冷静。
在听完父亲的叙述后，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那双清亮的眼睛里，闪烁着高速运转的、属于智者的光芒。
“父亲。”
过了许久，他才抬起头，缓缓地说道。
“孩儿以为，此事，公子政，所虑极是。”
“我大秦的军功爵位，实为疲秦之法。它在耗尽六国潜力的同时，也在疯狂地，透支着我大秦自身的潜力。一旦六国皆平，外部的压力消失，这套制度，必然会从内部，开始腐烂。”
王翦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自己的这个儿子，果然没有让他失望。一点就透。
“那你认为，公子所言，可有破解之法？”王翦追问道。
王贲摇了摇头。
“无解。”
他的回答，干脆利落。
“除非，能找到一种，比军功更能激发民心，比土地更能凝聚国力的，全新的东西。否则，无论如何修补，都只是在延缓它的崩溃而已。”
“而这种‘东西’……孩儿，想不到。恐怕，当今天下，也无人能想到。”
他顿了顿，眼神里，第一次，流露出一种，混杂着敬畏与强烈好奇的情绪。
“只是，孩儿不敢相信……提出这个无解之题的，竟然是一位，与我同龄的公子。”
“父亲，孩儿，想去见见他。”
王翦看着自己的儿子，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
他知道，自己这个心高气傲的儿子，已经被那个素未谋面的公子政，彻底地，勾起了好胜心。
而对于一个真正的聪明人来说，好胜心，便是最好的，驱使其前进的动力。
“太傅，已经为你安排好了。”
王翦缓缓地说道。
“明日起，你便与蒙恬一同，入东宫，伴公子读书。”
“只是，你要记住。”
王翦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那位公子，非寻常人。在他面前，收起你的那点小聪明。”
“多看，多听，多想。”
“然后，回来告诉我，你看到的，究竟是一个神童，还是一个……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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