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被彻底物化,沦为一件待价而沽的标的物时,名字,便成了最后的、也是最脆弱的身份锚点。
政的名字,是赵姬第一次亲口说出来的。
那是一个相对温暖的午后。
春意已经越来越浓,空气中不再只有霉味和寒意,偶尔能从窗缝里飘进一丝泥土和青草的芬芳。
这种变化似乎也影响到了赵姬,她那死寂的眼神里,偶尔会流露出一丝活人的气息。
那天,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沉默地抱着政。
在喂完那份用自己口水调和的食物糊之后,她用手指轻轻地点了点政的鼻子,用一种近乎于梦呓的、沙哑的、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使用过的嗓音,低声说出了一个字。
“政……”
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心上。
政的身体微微一震。
这个发音,她当然不陌生。
在那些半梦半醒的混沌时刻,她曾听到门外的看守用鄙夷的语气提起过。
但当它从赵姬的口中,以一种如此轻柔的方式说出时,它所承载的意义完全不同了。
那不再是一个代表着麻烦、负担、敌国质子的侮辱性代号。
它变成了一个……名。
一个专属于她的称呼。
赵姬似乎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政解释。
她的目光没有聚焦,依旧望着那片虚空,仿佛在回忆着什么。
“……正月生的,就叫政吧……”
她顿了顿,嘴角牵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比哭还难看的弧度。
“你父亲……是这么说的。他说,这名字好,简单,好记……”
父亲。
那个在历史上名为异人,此刻名为子楚的男人。
一个同样在赵国当了多年人质,最终逃回秦国,此刻应该正在为他的王位继承权而奔波的男人。
政静静地听着。
她从赵姬这断断续续的、梦呓般的低语中,捕捉到了关键的信息。
原来,这个名字,是那个男人给的。
原来,他们之间,曾经有过一段至少表面上看起来还算正常的夫妻生活。
原来,她并非完全是一个被凭空捏造出来的、毫无根基的工具。
她拥有一个父亲,一个名字,一条虽然脆弱但确实存在的血脉传承。
“……他说,等我们回了秦国,一切就都好了……”
赵姬继续低语着,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浮现出一丝短暂的迷茫。
“……咸阳……咸阳的宫殿,比赵国的要大得多……他说,会让我当夫人……你……你会是太子……”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过去时态的虚幻承诺。
那些曾经支撑着她在异国他乡忍辱负重的希望,如今听起来,就像一个个冰冷的笑话。
那个男人逃了。
他一个人,干净利落地逃回了秦国,将她们母子俩,像两件无用的行李一样,扔在了这片最危险的土地上。
政能感受到,赵姬在说这些话时,环抱着她的手臂,在不自觉地收紧。
那不是温暖的拥抱,而是一种溺水者抓住最后一块浮木的、绝望的力度。
她口中那个美好的未来,和她们眼前这个阴暗的现实,形成了最尖锐、最残酷的对比。
“……政……”
赵姬低下头,第一次,她的目光与政的目光,在空中相遇了。
那双麻木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
有对过往的追忆,有对未来的渺茫期盼,有对现实的无边憎恨,但更多的,是一种确认。
她在确认,她手中这唯一的筹码,是否还安好。
政没有躲闪。
她睁着那双属于婴儿的、清澈得不染一丝尘埃的眼睛,静静地回望着她。
她知道,此刻,她需要给出回应。
她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串无意义的、咿咿呀呀的声音。
“啊……呀……”
这是一种最符合她年龄的反应。
既表达了对母亲声音的注意,又不会显得过于早慧而引人怀疑。
然后,她努力地、笨拙地,抬起了自己那只肉乎乎的小手,伸向赵姬的脸。
她的指尖,轻轻地触碰到了赵姬干裂的嘴唇。
赵姬的身体猛地一颤。
她似乎完全没有预料到会有这样的回应。
她那双眼睛里的所有复杂情绪,在这一刻瞬间凝固了。
她呆呆地看着政,看着那只触摸着自己嘴唇的小手,仿佛看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
政没有移开手。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她想通过这个动作,传递一个无声的信息:
我听到了。
我在这里。
我明白我的名字所代表的意义。
我,就是你全部的希望。
这是一个极其冒险的举动。
它稍微超出了一个普通婴儿的行为范畴。
但政在赌。
她在赌,一个长期处于精神崩溃边缘、极度渴望抓住一丝希望的女人,不会去深究这份早慧是否合理。
她只会将其解读为自己最希望看到的信号。
她赌对了。
两行浑浊的泪水,毫无征兆地从赵姬那双干涸的眼睛里滚落下来。
那不是啜泣,也不是哀嚎。
眼泪就那样无声无息地流淌着,划过她蜡黄的脸颊,滴落在政的襁褓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她哭了。
这个在遭受毒打、饥饿、羞辱时都未曾掉过一滴泪的女人,在这个午后,因为自己孩子一个无心的触碰,哭了。
她伸出颤抖的手,轻轻握住了政那只小小的手,将它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她的脸颊冰冷,皮肤粗糙得像砂纸,但那上面,却沾着滚烫的、湿润的泪水。
“……政……我的……政……”
她一遍又一遍地,用一种失而复得般的、破碎的声调,念着这个名字。
政的心中,没有丝毫的动容。
只有一片冰冷的了然。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们之间那份基于利益的、脆弱的共生关系,被注入了一剂强大的、名为“情感”的黏合剂。
赵姬不再仅仅是将她视为一件投资品。
她开始将自己的一部分情感,投射到这个名字所代表的符号上。
政成了她对过去美好回忆的唯一寄托,成了她对未来渺茫希望的唯一实体。
她不再是一个纯粹的工具,她开始成为赵姬精神世界的一部分。
这对政来说,是好事。
这意味着,赵姬会更尽心、更主动地去保护她,照顾她。
这份母爱,无论其根源是真实的还是扭曲的,都将成为她在这个地狱里活下去的最坚实的屏障。
她成功地用一个最微小的动作,为自己赢得了一份最宝贵的资源。
她闭上眼睛,感受着赵姬脸颊上泪水的温度。
在心底,她也对自己说了一遍。
“政。”
这个名字,不仅仅是那个素未谋面的父亲给的,也不仅仅是赵姬口中的寄托。
从今天起,它将是她在这个时代唯一的身份。
她会顶着这个名字,去忍受一切的苦难,去学习一切的规则,去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资源。
直到有一天,她能让这个字,响彻整个天下。
不是作为谁的儿子,也不是作为谁的质子。
而是作为她自己。
一个独一无二的、名为政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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