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之内,光线有些昏暗。
巨大的梁柱支撑着高耸的穹顶,四壁悬挂着厚重的、绣着繁复云纹的黑色帷幕,将外界的日光与喧嚣,隔绝在外。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杂着熏香、陈年竹简和一丝淡淡酒气的、属于权力的味道。
这里,不像是一个会见亲生骨肉的家室,更像一个审视臣子、密谋大事的殿堂。
当政跟在司徒缺身后,跨入这道门槛时,她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在了殿堂中央,那个跪坐在主位上的身影。
那是一个穿着华贵太子服饰的男人。
他看起来大约三十出头,面容白皙,保养得极好。
眉眼与政有几分相似,但气质却截然不同。
他的眉宇间,带着一种长期的、无法掩饰的忧郁和……一丝恰到好处的威严。
那威严,不像天生的,更像是被这身华贵的衣袍,和这座压抑的宫殿,硬生生烘托出来的。
他,就是子楚。
政名义上的父亲,大秦帝国的储君。
在他的身旁,还跪坐着另一个人。
吕不韦。
他依旧是那副温润儒雅的模样,脸上挂着和煦的微笑。
但他今天,很自觉地,坐得比子楚,稍稍靠后了半个身位。
这是一个极其微妙的、宣示君臣有别的姿态。
政知道,这场父子相认,从一开始,就不是一场单纯的家事。
而是一场,由太子子楚主导,由相邦吕不韦旁观的、政治性的面试。
“臣,司徒缺,已将公子政带到。”
司徒缺躬身行礼,然后便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偏殿,并轻轻地,关上了那扇沉重的殿门。
殿内,只剩下了三个人。
一个父亲,一个儿子女儿,和一个既是仲父又是相邦的,第三方。
政站在殿堂中央,感受着两道充满了审视意味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自己的身上。
她没有立刻上前行礼。
她只是静静地站着,微微低着头,双手交叠在身前。
她的身体,保持着一种符合她受惊孩童人设的、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僵硬与局促。
她在等。
等她的父亲,先开口。
在这场权力游戏中,谁先开口,谁就先暴露了自己的意图和期待。
子楚看着下方那个瘦小的、沉默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
这是他的女儿。
他唯一的、在敌国出生、受尽苦楚的女儿。
他本该冲上去,将他抱在怀里,痛哭流涕,以弥补这七年来的亏欠。
这是人之常情。
但,他不能。
因为他现在,不仅仅是一个父亲。
他更是大秦的太子。
他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王室的威严。
他不能在吕不韦面前,表现出任何的软弱和感情用事。
他必须,表现得像一个合格的、未来的君王。
于是,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种他自认为威严,但略显干涩的声音,开口了。
“你……就是政儿?”
政的身体,在听到这声呼唤时,微微一颤。
然后,她缓缓地抬起头。
她的脸上,没有怨恨,没有委屈。
只有一种,孩子见到陌生而又强大的父亲时,那种最纯粹的、混杂着孺慕、敬畏和一丝小心翼翼的渴望的复杂情绪。
她看着主位上那个穿着华服的父亲,嘴唇翕动了几下,仿佛想叫一声父亲,却又因为生疏和胆怯,而叫不出口。
最终,她选择了最稳妥、也最正确的方式。
她撩起衣袍,以一种无可挑剔的、仿佛演练了千百遍的标准姿态,双膝跪地,俯下身,行了一个最隆重的、臣子对君父的叩拜大礼。
“孩儿……政,拜见……父亲。”
她的声音,不大,带着几分孩童的稚嫩和颤抖。
但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清晰。
尤其是那声父亲,她故意在前面加了一个短暂的停顿,将那种想认又不敢认的、微妙的心理,演绎得淋漓尽致。
这个动作,这句称呼,像一把最精准的钥匙,瞬间打开了子楚心中,那道最柔软、也最虚荣的闸门。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一个,虽然在敌国受尽苦楚,却没有丝毫怨言,反而对自己充满了敬畏与孺慕的、完美的“儿子”。
他看到了一个,虽然年仅七岁,却深谙君臣之礼,将他这个父亲,放在了君主的高度来尊敬的、懂事的继承人。
这,完全满足了他作为一个父亲和太子的、全部的虚荣心。
他那颗因为地位不稳而时常感到不安的心,在这一刻,得到了巨大的慰藉。
“好……好孩子……快起来!”
子楚的声音里,带上了无法掩饰的激动。
他甚至忘了自己储君的身份,快步走下主位,亲自,将政从地上扶了起来。
他的手,在触碰到政那瘦小的、还带着几分冰凉的手臂时,微微地颤抖着。
“让……让为父,好好看看你。”
他捧着政的脸,仔细地端详着。
看着那与自己有七八分相似的眉眼,看着那双清澈的、倒映着自己影子的眼睛,一股迟来的、真实的父爱,终于,涌了上来。
他的眼眶,红了。
“这些年……苦了你了。”
政依旧没有说话。
她只是抬起头,用那双充满了孺慕之情的眼睛,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她第一次亲身接触的父亲。
然后,她的小手,从子楚的手中,轻轻地抽出。
她做出了一个,让子楚和旁观的吕不韦,都再次感到震惊的动作。
她后退了一步,然后,再一次,对着子楚,深深地,鞠了一躬。
“父亲身负社稷之重,日理万机。孩儿在外,一切安好。能为父亲分忧,是孩儿的本分,不觉其苦。”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大义凛然。
它将个人的苦,完全消解在了家国的大义之中。
它不仅没有丝毫的抱怨,反而将自己在赵国的苦难,升华为了一种为父分忧的荣耀。
这是何等的心胸!
这是何等的觉悟!
这哪里是一个七岁孩子能说出的话!这分明是一个饱读诗书、深明大义的少年储君,才有的风范!
子楚彻底地,被自己这个“儿子”,征服了。
他拉着政的手,将她带到自己身边,让她与自己并排而坐——这是一种极高的、几乎等同于共治的礼遇。
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述着自己这些年的不易,讲述着自己对她们母子的思念,讲述着未来秦国宏伟的蓝图。
他完全忘记了,自己是在“面试”儿子。
他变成了一个,迫切地,需要向自己优秀的儿子,去倾诉,去寻求认同和安慰的、普通的父亲。
而政,则始终保持着那种,认真倾听的、无比专注的姿态。
她会时而点头,表示赞同。
时而,又会用崇拜的眼神,看着自己的父亲。
她像一个最高明的捧哏,用最少的语言,最精准的表情,将子楚这位主角,捧到了一个让他感到无比舒适和满足的高度。
坐在一旁的吕不韦,静静地看着这出堪称完美的父慈子孝的戏剧。
他的脸上,始终挂着欣慰的微笑。
但他的内心,却掀起了比司徒缺,更加剧烈的惊涛骇浪。
他知道,自己,输了。
在这场,他本以为可以由自己主导的面试中,他从一开始,就彻底地,沦为了一旁观者。
他发现,眼前这个年仅七岁的孩子,根本不需要他的指导,不需要他的安排。
她只用了短短一刻钟的时间,就凭借自己那可怕的、对人心的洞察和掌控能力,将秦国的太子,她自己的父亲,玩弄于股掌之上。
她不仅让他,彻底地放下了戒备,甚至,让他产生了一种,对她的依赖。
吕不韦看着那个,在子楚身边,巧笑嫣然、乖巧懂事的孩子。
他第一次,从这个孩子的身上,嗅到了一丝,让他这个纵横天下的大商贾,都感到心悸的……
名为危险的气息。
他意识到。
他带回咸阳的,或许,真的不是一件奇货。
而是一个,他自己,乃至整个天下,都未必能掌控得了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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