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阅之日。
天,是墨色的。
没有星,没有月,只有一层厚重如铅的云,低低地压在咸阳城的上空。
四更天的梆子声刚刚敲过,整座城市还沉浸在最深沉的睡梦之中。
长街之上,万籁俱寂,只有偶尔几声犬吠,从遥远的坊间传来,随即又被黑暗吞没。
咸阳宫,侧殿。
嬴政已经穿戴整齐。
她没有穿那件繁复厚重的十二章纹王服,而是选择了一身完全出乎所有人意料的装束。
那是一套用黑色软甲改造而成的骑装。
甲片细小而贴身,护住了胸口和手臂等要害,却又不妨碍任何动作。
内衬是窄袖的短衣,腰间束着一根宽皮带,脚上蹬着一双薄底的黑色皮靴。
她满头的青丝,被一根简单的黑色发带高高束起,在脑后扎成一个利落的马尾。
没有珠翠,没有冠冕,没有一丝一毫属于女性的柔美装饰。
这身装束,让她看起来不像一个女王,不像一个女孩,甚至不像一个八岁的孩童。
她像一柄出了鞘的、淬着寒光的匕首,瘦削,危险,且致命。
赵高亲手为她披上一件宽大的黑色斗篷,斗篷的兜帽拉下,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阴影之中。
“大王,都准备好了。”
赵高的声音,在空寂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嬴政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径直向殿外走去。
殿外的庭院里,只停着一匹马。
那是一匹通体乌黑的战马,没有一丝杂色。
它四肢修长,肌肉匀称,眼神中带着草原野马特有的桀骜不驯。
这是赵高动用了一切手段,从北方边境的军马场中,为她挑选的良驹。
它虽然高大,但马鞍却经过了特殊改造,脚蹬的位置也调整到了最适合她身高的位置。
嬴政走到马前,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马的脖颈。
那匹原本还显得有些焦躁的战马,在她冰凉的小手触碰下,竟然奇迹般地安静了下来,只是打了个响鼻,喷出一团白色的热气。
赵高牵过缰绳,想要扶她上马。
嬴政却摇了摇头。
她退后两步,随即,身体微微下蹲,猛地向前一冲,抓住马鞍,右脚在马镫上轻轻一点,整个瘦小的身躯便如同一只轻盈的燕子,干净利落地翻身上马。
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的拖沓与勉强。
赵高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言说的震惊。
他知道女王一直在秘密学习骑术,但他从未想过,她已经熟练到了这种地步。
嬴政稳稳地坐在马背上,拉了拉缰绳,调整了一下姿势。
她娇小的身躯,在雄健的战马映衬下,显得愈发单薄,却又透着一种奇异的和谐。
仿佛她与这匹马,本就是一体。
“赵高。”
她开口了,声音在清晨的寒气中,显得格外清冷。
“奴婢在。”
“记住,日出之前,将台之上,我要看到它。”
她的手,指向了殿角阴影处,那里,静静地摆放着一面用黑布包裹着的、长条形的东西。
“奴婢,遵命。”
赵高深深地躬下身。
嬴政不再多言。
她双腿轻轻一夹马腹,那匹乌骓马发出一声低沉的嘶鸣,随即迈开四蹄,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悄无声息地冲入了宫殿深沉的夜色之中。
赵高直起身,看着那道迅速远去的背影,良久,才转身,走向了殿角那件用黑布包裹的神秘物品。
他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
从咸阳宫的侧门出来,是一条专供王室使用的驰道。
此刻,这条宽阔的道路上,空无一人。
每隔一段距离,路旁的阴影中,都会有一个不起眼的人影,在看到那匹黑马疾驰而过后,便迅速融入黑暗,消失不见。
他们是赵高麾下的罗网1,是女王在黑暗中的眼睛和手。
他们早已清空了这条道路上的一切障碍,无论是人,还是物。
嬴政伏在马背上,任由冰冷的风,狠狠地刮在她的脸上。
斗篷的兜帽被吹得向后掀起,那束黑色的马尾,在风中狂舞。
她感觉不到冷。
她的血液,正在以前所未未有的速度奔流。
她的感官,在这一刻被放大到了极致。
她能听到马蹄踏在坚实地面上那富有节奏的“哒哒”声,如同战鼓的前奏。
她能闻到空气中泥土和草木混合的清新气息,夹杂着一丝属于黎明前的、独特的腥甜。
她能看到前方无尽的黑暗,以及黑暗尽头,那片即将被染上色彩的天际线。
她的眼前,没有恐惧,没有犹豫。
只有一条笔直的、通往她命运战场的道路。
这不是她第一次感到孤独。
在邯郸的那些年,饥饿是孤独,寒冷是孤独,被殴打时的沉默也是孤独。
但这却是她第一次,享受这种孤独。
这是一种强大的、自由的、完全掌控自己命运的孤独。
在这条路上,没有仲父,没有王太后,没有宗室,没有百官。
只有她,和她的马。
她与这匹名为乌骓的战马,仿佛融为了一体。
马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肌肉的贲张,她都能清晰地感知。
而她的每一个意图,每一次细微的重心转移,马也能心领神会。
她催动着乌骓,速度越来越快。
道路两旁的景物,化作了模糊的虚影,向后飞速掠去。
风声在耳边呼啸,如同鬼哭神嚎,又像是万军的呐喊。
她的身体,随着马的奔跑而剧烈地起伏。
对于一个八岁的女孩来说,这种强度的骑行,早已超过了身体所能承受的极限。
她的双腿内侧,早已被马鞍磨得火辣辣地疼,每一次颠簸,都像是在伤口上撒盐。
她的手臂,因为要用力控制缰绳,也开始感到酸麻。
但她的脸上,却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
她只是咬紧了牙关,那双在黑暗中亮得惊人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
这点痛苦,算得了什么?
和那些在饥寒交迫中,蜷缩在角落里,等待着不知何时会落下的拳脚的日子相比。
和那些为了半块发霉的饼,而要像野狗一样去争抢的日子相比。
这点皮肉之苦,简直就像是一种……恩赐。
它让她感觉自己还活着。真真切切地,活着。
她甚至能感觉到一丝快意。
一种用痛苦来淬炼意志的、病态的快意。
她要将这痛苦,刻进自己的骨子里,让它成为自己力量的一部分。
※
蓝田大营。
天色,已经从墨色,过渡到了深沉的青蓝色。
二十万秦军锐士,已经在各自将校的号令下,集结完毕。
他们身着黑色的铁甲,手持锋利的长戟和秦弩,组成了一个个巨大的方阵,铺满了整个广阔的操练场。
黑色的甲胄,黑色的旌旗,汇成了一片沉默的、钢铁的海洋。
二十万人的集结,却几乎听不到任何嘈杂之声。
只有甲叶碰撞的细微声响,以及军靴踏过土地的沉重脚步声。
那种纪律严明到令人窒押的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最强大的威慑力。
老将军蒙骜,身披全副铠甲,站在将台之下。
他的身后,是王翦、以及军中所有达到将军级别的将领。
他们都在等待。
根据相邦府传来的命令,他们要在日出之时完成集结,静候王驾。
而王驾,将于一个时辰之后,才会抵达。
“哼,好大的排场。”
一名性格急躁的将军,低声对身边的人抱怨道。
“让二十万大军,在这儿干等一个时辰?就算是先王,也没有这么大的架子!”
“噤声!”
蒙骜回头,冷冷地瞪了他一眼。
“此乃军令!”
那将军立刻闭上了嘴,但脸上不忿的神情,却代表了在场大多数将领的心声。
他们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女王,本就心存疑虑。
如今,这迟到的安排,更让他们感到一种被轻慢的屈辱。
蒙骜心中也同样不解,但他没有表现出来。
作为主帅,他必须维持军纪。他抬起头,望向东方。
东方的天际线上,已经泛起了一抹淡淡的、鱼肚般的白色。
黎明,即将来临。
就在此时,站在蒙骜身旁的王翦,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突然微微一眯。
他仿佛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望向了那座空无一人的、高耸的将台。
几乎在同一时刻,蒙骜也感受到了。
那是一种极其微妙的感觉。
仿佛空气的流动,发生了一丝不正常的改变。
又仿佛,是那片沉默的钢铁海洋,被投入了一颗看不见的石子。
他看到,前排的士兵方阵,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骚动。
士兵们的眼神,开始不受控制地,向上瞟去。
蒙骜顺着他们的目光,也猛地抬头,望向将台。
然后,他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只见,在那座数十米高的、空旷的将台顶端,不知何时,已经站着一个孤零零的身影。
一个身披黑色斗篷,身形瘦小的身影。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将台的边缘,背对着刚刚亮起的天光,俯瞰着台下这片由二十万精兵组成的钢铁森林。
她就像是午夜的幽灵,又像是破晓的神只。
没有人知道她是怎么来的。
没有人知道她在那儿站了多久。
二十万大军,无数双眼睛,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她的出现。
东方的天际线,那抹鱼肚白越来越亮。
第一缕金色的晨光,终于冲破了云层,刺破了黑暗,如同一柄锋利无比的利剑,横扫过整个大地。
金色的阳光,精准地,落在了那个身影之上。
她缓缓地抬起手,将头上的兜帽,摘了下来。
一头被黑色发带束起的、利落的马尾,在晨风中轻轻飘扬。
一张稚嫩、苍白、却异常冷静的面孔,暴露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之中。
那一刻,整个蓝田大营,二十万秦军锐士,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呼吸。
时间,仿佛静止了。
注释:
1罗网:此处借用后世广为人知的概念,指代赵高所掌控的、服务于秦王的秘密情报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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