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是在半夜下起来的。
起初只是几点零星的雨滴砸在油布帐篷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但不到一刻钟,雨势就大了起来,密集的雨点连成线,在山谷间织成一道灰蒙蒙的雨幕。
老郑蜷缩在临时搭建的窝棚里,用身体护着怀里的油布包。包里装着五本用蜡纸仔细封好的《简易军工生产技术手册》,还有两卷从胶东海边带来的、用海盐和碱土样本。这是他此行最重要的任务——把它们安全送到晋察冀,送到那个传说中的“陈部长”手中。
窝棚外,其他四名山东学员挤在另一个稍大的帐篷里。雨太大,帐篷漏水,五个人几乎都湿透了,但没人抱怨。他们都是从胶东根据地层层选拔出来的技术骨干,经历过更艰苦的环境。
“老郑,你说……那个陈部长,真有传说中那么神吗?”说话的是最年轻的小林,才十九岁,参军前在青岛的德国洋行当过学徒,会点机械修理。
老郑抹了把脸上的雨水,黑暗中看不清表情,但声音很稳:“神不神不知道,但能在这穷山沟里搞出迫击炮、改进手榴弹,还能让鬼子专门成立什么‘G调查班’来对付,肯定不是一般人。”
“听说他造的炮,一炮能打三里地!”另一个学员插嘴,声音里透着兴奋,“咱们在山东用的那些土炮,打一炮还得填半天药……”
“所以咱们才要来学。”老郑打断他,“闭上眼睡觉,明天还要赶路。过了这道山梁,就是晋察冀的地界了。”
雨声如瀑。老郑却睡不着。他想起出发前,胶东军区司令员握着他的手说的话:“老郑,你们这次去,是取经,也是送炭。告诉晋察冀的同志,山东的海没被鬼子全封死,咱们还能弄到盐,弄到碱。但咱们缺技术,缺懂行的人。你们要把真本事学回来。”
他摸了摸怀里的油布包。为了这五本手册和两卷样本,地下交通线的同志牺牲了三个。其中有个叫“老海”的交通员,在威海码头被日军发现时,把样本吞进了肚子里——日军剖开他的胃,只找到一团被胃液腐蚀的纸浆,什么情报也没得到。
这些念头让老郑胸口发闷。他轻轻掀开窝棚的帘子,望向漆黑的雨夜。远处,太行山的轮廓在雨幕中若隐若现,像一头沉睡的巨兽。
天快亮时,雨终于停了。
五个人收拾行装,继续赶路。山路被雨水泡得泥泞不堪,每走一步都要费很大力气。老郑走在最前面,用木棍探路——这一带虽然已经是八路军的游击区,但也不能保证没有日军的潜伏哨。
中午时分,他们翻过最后一道山梁。站在山脊上向下望,眼前豁然开朗:群山环抱中,一片相对平缓的山谷里,散落着几十座窑洞和土坯房。房顶上竖着天线,院子里晾着军装,远处还有训练的口号声传来。
“到了……”小林喃喃道,声音里带着长途跋涉后的释然。
但他们没能立刻进村。在山脚下第一道岗哨,就被拦住了。
“站住!哪个部分的?”哨兵端着枪,警惕地看着这几个衣衫褴褛、满身泥泞的不速之客。
老郑上前一步,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一张用油纸包了三层的介绍信:“山东胶东军区,奉命前来学习交流。这是我的介绍信。”
哨兵接过信,仔细看了看上面的公章和签字,脸色缓和了些:“稍等,我去报告。”
大约过了十分钟,一个穿着整齐军装、戴着眼镜的干部匆匆赶来。他看起来三十多岁,斯斯文文的,但脚步很快,显然是经常在山里走路的人。
“是山东的同志吧?一路辛苦了!”来人热情地握住老郑的手,“我是军区参谋部的李明,奉命来接你们。陈部长和赵政委正在开会,让我先安排你们休息。”
老郑松了口气。能说出“陈部长”,说明找对地方了。
他们被领进村里,安排在两间干净的窑洞休息。窑洞里很简单:土炕、木桌、两条长凳,墙上贴着边区自制的粗糙地图。但炕上铺着干净的草席,桌上摆着热水壶和几个粗瓷碗。
“先洗把脸,喝点热水。”李参谋说,“伙房正在做午饭,一会儿就好。下午陈部长会来见你们。”
老郑道了谢,等李参谋走后,才真正放松下来。他让小林把油布包拿出来,检查里面的东西——还好,蜡纸封口完好,样本也没有受潮。
午饭是玉米糊糊和窝头,还有一小碟咸菜。这在山东根据地也是难得的伙食了。五个人吃得干干净净,连碗都舔了。
下午两点,窑洞外传来脚步声。
老郑立刻站起身。门帘掀开,进来两个人。走在前面的那位,看起来四十岁上下,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袖口磨起了毛边,但整个人透着一种干练沉稳的气质。他的眼睛很亮,看人的时候像能一下子看到你心里去。
后面的那位更年轻些,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应该是政委。
“陈部长!赵政委!”李参谋介绍道。
老郑“啪”地立正敬礼:“报告!山东胶东军区派遣学习小组,组长郑卫国,率组员四人,奉命前来报到!”
陈锐回了个礼,走上前握住老郑的手。那双手粗糙有力,手掌上还有火药灼烧留下的疤痕:“一路辛苦了。路上还顺利吗?”
“报告部长,顺利!”老郑说着,从桌上拿起油布包,双手递上,“这是我们带来的技术手册和样品,请首长验收。”
陈锐接过包,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先打量这五个人:个个面黄肌瘦,军装补丁摞补丁,但眼神都很亮,透着一种久经磨炼后的坚韧。
“坐,都坐。”赵守诚招呼大家坐下,“说说你们路上的情况。听说最近鲁中到冀中的封锁又加强了?”
老郑坐下,开始汇报。他说得很简洁,但该说的都说了:怎么从威海秘密登船,怎么在渤海湾里躲过日军巡逻艇,怎么在冀东上岸,又怎么穿过平津之间的封锁线,徒步走了八百里山路……
当说到牺牲的三名交通员时,他的声音低沉下去:“……老海同志牺牲前,把样本吞了。他说,这些东西比命金贵,不能落在鬼子手里。”
窑洞里一片沉默。
陈锐轻轻抚摸着油布包,良久,才开口:“这些牺牲,我们不会忘记。你们带来的,也不仅仅是盐和碱,是山东几千万同胞的心意。”
他打开油布包,取出那五本手册。手册是用边区自制的土纸印刷的,字迹有些模糊,但内容很扎实:从火药配制到简易机床使用,从代用品配方到武器维修要点,涵盖了军工生产的各个方面。
“这是我们根据胶东的条件编写的。”老郑解释说,“靠海,能煮盐,也能从海上零星搞到些五金工具。但山区多,运输困难,所以手册里特别强调了小型化、分散化生产。”
陈锐快速翻阅着,不时点头。当他看到关于“海水提镁补充火药燃烧剂”的章节时,眼睛明显亮了一下:“这个思路好。镁粉能提高火焰温度,增强爆炸威力。你们实践过吗?”
“小规模试过。”老郑老实回答,“效果不错,但产量太低。一个灶一天只能提几两。”
“几两也是好的。”陈锐合上手册,“在咱们这种条件下,任何一点改进,都可能多造几颗子弹,多杀几个鬼子。”
他看向其他四名学员:“你们都什么背景?”
小林第一个站起来:“报告!我叫林向阳,参军前在青岛礼和洋行当学徒,学过机械修理,会用车床!”
接着是其他人:一个原来是烟台中学的化学老师,一个在潍县铁匠铺干过十年,还有一个是蓬莱渔村的民兵,自学了火药配制。
陈锐听完,对赵守诚点点头:“都是宝贝。”
他站起身:“这样,今天你们先休息。明天开始,林向阳去兵工厂机加工车间,跟着王师傅学。化学老师去火药配制组,铁匠去锻工车间,民兵同志……你既然懂火药,也去配制组。老郑跟我,咱们好好聊聊。”
接下来的几天,山东来的学员们像海绵一样吸收着知识。
林向阳在兵工厂见到了那些传说中的“锐式”迫击炮。当他得知这些炮的炮管是用缴获的日军铁轨,在土法锻造炉里一锤一锤锻打出来的时候,眼睛瞪得老大。
“这……这精度怎么保证?”他摸着光滑的炮管内壁,难以置信。
带他的王师傅是个五十多岁的老钳工,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门牙的牙床:“靠手感。打一锤,量一次;再打一锤,再量一次。一根炮管,要打三万锤,量五千次。”
林向阳肃然起敬。
化学老师则被火药配制组的“土法实验室”震撼了——几个瓦罐、几根玻璃管、一台用自行车链条改装的搅拌器,就是全部设备。但就是在这里,他们配出了比日军标准火药燃烧更充分的新型发射药。
“关键是温度控制。”配制组长老张说,“咱们没温度计,就靠看颜色、闻气味。火候差一点,药性就差一大截。”
老张说着,从瓦罐里舀出一勺黑色粉末:“你看这色泽,这颗粒均匀度……我们试了十七种本地植物灰,最后发现枣木灰的钾含量最高,最适合做发射药。”
化学老师小心地接过那勺火药,在指尖捻了捻,又凑到鼻尖闻了闻,然后郑重地点点头:“我明白了。科学不一定要在实验室里,也可以在瓦罐里。”
最让陈锐惊喜的,是和老郑的几次长谈。
这个四十岁的胶东汉子,不仅懂技术,更懂如何在极端条件下组织生产。他提出了一个“三级分散体系”:核心技术在军区级兵工厂,关键部件在地委级修械所,简易维修和弹药补充在县大队甚至村民兵队。
“这样即使鬼子打掉一个点,其他点还能运转。”老郑在地图上比划,“而且原料也分散储备,盐藏在山洞里,铁埋在坟地里,药分开几个地方放……”
陈锐听得频频点头。这正是他构想的“星火计划”的精髓——不是建立一个庞大而脆弱的技术中心,而是培育无数个能独立生存、又能相互支援的技术节点。
第七天晚上,陈锐在窑洞里召开了一次特殊的技术交流会。参加会议的除了山东学员,还有晋察冀的技术骨干:沈墨文、“灵雀”、兵工厂的王师傅、火药组长老张……
油灯下,二十几个人挤在不算宽敞的窑洞里,热气蒸腾,但没人觉得闷。
陈锐先发言:“今天这个会,没有首长,没有上下级,只有同行之间的交流。咱们敞开说,有啥说啥,说错了也没关系。”
他指了指老郑:“郑组长从山东来,走了上千里路,带来的不仅是手册和样品,更是不同条件下搞军工的经验。咱们先请他讲讲。”
老郑站起身,有些拘谨,但一开口就停不下来。他讲了胶东怎么用渔船从大连偷运五金工具,怎么在海边岩洞里秘密熬盐,怎么用渔网和竹筒做简易的弹药运输装置……
讲着讲着,其他人也开始插话。
沈墨文问:“你们在海边,无线电信号受潮气影响大吗?”
“大!特别大!”老郑说,“我们有一半的电台故障是因为受潮。后来想了法子,用鱼油涂电路板,用海豹皮做防潮罩——效果不错,就是味道太难闻。”
众人都笑起来。
王师傅问:“你们用铁轨锻炮管,淬火怎么解决?海边淡水缺吧?”
“用海水淬,但得先煮开,去掉盐分,不然炮管容易锈。”老郑说,“后来发现,用海带煮水淬火,效果更好,海带里的胶质能形成保护层……”
交流越来越深入。从技术细节到生产组织,从原料获取到人才培养,话题无所不包。窑洞里的气氛热烈得像一锅煮沸的水。
夜深时,陈锐做了总结:“今天这个会,让我想起了四个字:星火燎原。”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看着他。
“咱们现在做的,就是在各个根据地之间,点燃技术的星火。”陈锐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晋察冀有机械加工的经验,晋绥有和陕甘宁的通道,山东有海路和盐碱资源……如果能把所有这些连起来,互相学习,互相支援,那么敌人的封锁就封不住我们。”
他走到墙边,指着地图上那几个被标注出来的点:“我提议,咱们正式启动‘星火计划’。第一步,建立定期的技术交流机制,每个季度派人互访。第二步,统一部分关键技术标准,比如火药配比、零件尺寸,这样不同根据地生产的东西能通用。第三步,尝试建立秘密的物资调剂通道——山东的盐换晋察冀的技术,晋察冀的武器换晋绥的粮食……”
窑洞里响起热烈的掌声。
会议结束时,已是凌晨。大家陆续散去,老郑却留了下来。
“陈部长,我还有个想法。”他搓着手,有些不好意思,“来的路上,我看到咱们很多村子都有铁匠铺、木匠铺。这些人手艺好,但不懂军工。能不能……能不能办个夜校?就教最基础的东西,怎么修枪,怎么造手榴弹,怎么认炸药……哪怕一个村有一个人会,那也是不得了的力量。”
陈锐看着他,眼睛越来越亮:“这个主意好!就叫……‘星火夜校’。教材就用你们带来的手册,再结合咱们的经验改编。老师嘛,在座的各位轮流当。”
两人又聊了半个时辰,直到油灯里的油快要烧干。
送走老郑后,陈锐独自站在窑洞前。夜空中繁星点点,太行山沉睡在墨色的轮廓里。远处,兵工厂的方向还隐约传来锤击声——那是夜班工人在赶制下一批迫击炮零件。
他想起白天看到的一幕:小林在王师傅的指导下,第一次独立车出了一根合格的撞针。那个年轻的山东小伙捧着那根闪闪发亮的钢针,眼眶都红了。
这就是星火。
一点一点,看似微弱,但汇聚起来,就能照亮最深的夜。
陈锐深深吸了一口山间清冷的空气,转身走回窑洞。桌上摊着老郑带来的手册,还有刚刚会议上众人提出的建议记录。他拿起笔,开始起草“星火计划”的实施方案。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写着写着,他的思绪飘远了——如果这个网络能建起来,如果能连接起华北所有的根据地,那么即使是最偏远的山村,也能有自己的技术力量。鬼子打掉一个点,还有其他几十个、几百个点在运转。
这才是真正的人民战争。不仅有拿枪的战士,还有拿锤子、拿锉刀、拿烧杯的战士。
写到第三页时,机要员小李轻轻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封刚译出的密电。
“部长,北平内线急电。”
陈锐接过电报纸。上面的内容很简单,但让他刚刚舒展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据悉,日军‘G特别调查班’近期将派精干小组渗透各根据地,重点调查技术交流活动。组长为德籍顾问汉斯·克劳泽之弟,精通中文,曾在中国留学。行动代号‘清道夫’。”
清道夫。
陈锐轻轻念着这三个字,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
星火刚刚点燃,就有风要来了。
但火种既然已经播下,就不是一场风能吹灭的。
他收起密电,继续写那份方案。笔尖更加有力,仿佛在纸上刻下誓言。
这一夜,太行山深处的这孔窑洞,灯火一直亮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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