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具改良组的煤油灯总比别处熄得晚些。
吴明远——或者说,武田弘——伏在简陋的木桌前,就着昏黄的灯光,在一张边区自制的糙纸上绘制着畜力脱粒机的改进草图。铅笔削得很尖,线条流畅准确,齿轮啮合关系、传动比计算,都标注得一丝不苟。这是真本事,做不了假。
门帘轻微响动,组长老孙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玉米糊糊进来:“吴先生,这么晚还画呢?歇会儿,喝口热的。”
“谢谢孙组长。”武田抬起头,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带着些疲惫的笑容,“就差一点了,明天咱们就能试着做个小模型验证。”
老孙把碗放下,凑过来看图纸,啧啧称赞:“瞧瞧这图画的,跟印出来似的。有您在,咱们组今年准能出成绩!”
“都是大家共同努力。”武田谦虚道,拿起碗小口喝着糊糊,姿态斯文。他的目光却不易察觉地扫过老孙腰间——那里挂着一串钥匙,其中一把是通往隔壁资料室的。资料室里堆着历年的农具图纸、物料清单,还有一些……看似与农具无关的、关于“土高炉”“简易鼓风机”的技术讨论记录草稿。
那才是他真正的目标。
过去半个月,他用扎实的技术赢得了信任,用“无意间”流露的对艰苦条件的不适降低了警惕。他逐步了解到,这个看似不起眼的农具组,偶尔会接到一些“特殊任务”——设计或改良一些用于“山区水利建设”或“矿石破碎”的机械部件。这些部件的要求精度,远超出普通农具的需求。
他判断,这里虽然不是核心军工部门,但一定与核心部门有联系,甚至可能是一条隐蔽的技术协作通道。
喝完糊糊,武田将碗洗净放好,又坐回桌前,看似继续完善图纸。直到深夜十一点,同窑洞的另外两位“学员”似乎都已熟睡,发出均匀的鼾声。武田这才轻轻起身,披上外衣,悄无声息地推门而出。
他没有走向资料室,而是像往常一样,沿着驻地旁的小溪散步。这是他为数不多的、相对自由的独处时间。溪水潺潺,月光清冷。走到一处远离岗哨的河湾时,他停下脚步,看似在欣赏夜景,右手却悄然伸进内袋,摸到了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体——一支伪装成钢笔的微型发报机按键。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按下时,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枯枝被踩断的声响。
武田浑身一僵,瞬间将手抽出,若无其事地转过身。月光下,三个黑影不知何时已无声地出现在他身后几米处,呈半包围态势。为首的是个面孔陌生的中年干部,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锐利。旁边两人一左一右,手看似随意地垂着,但武田能从他们的站姿判断出,那是随时准备拔枪或擒拿的姿态。
“吴先生,这么晚还有雅兴赏月?”陌生干部开口,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丝笑意。
武田的心脏狂跳,但脸上迅速堆起惯常的、略带书卷气的笑容:“是李干事啊,睡不着,出来走走。你们也……查岗?”
“不是查岗。”李干事向前走了一步,月光照亮了他的脸——是保卫科的老马,但此刻他用了化名,“是专门来找吴先生,请教几个技术问题。”
武田的神经绷紧了:“什么问题?明天组里讨论不行吗?”
“问题比较急。”老马也笑了,笑容却没什么温度,“关于您今晚打算发出去的那份电报,我们有几个编码上的疑问,想请您当面指教。”
话音未落,武田猛地向右侧扑去,那里是河滩乱石区,地形复杂!但他刚冲出一步,左侧那个看似随意的保卫干部脚下一绊,手如铁钳般扣住了他的手腕。同时,右侧那人一个干脆利落的锁喉别臂,将他死死按在地上。整个动作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几乎没有发出什么声响。
武田还想挣扎,但对方的手法极其专业,力量也大得惊人,他感觉自己像被钉住的昆虫。
老马蹲下身,从他内袋里摸出了那支“钢笔”,又从鞋跟的暗格里搜出一小管密写药剂和几页用蝇头小楷写在极薄纸张上的记录——上面详细记载了农具组经手过的所有“特殊部件”特征、交接人员、疑似流向的推断。
“武田弘先生,或者说,登户研究所的‘技术调查员’,”老马看着那些记录,语气依旧平淡,“你的任务完成得不错。可惜,观众换人了。”
武田闭上眼,知道自己彻底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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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讯室设在一处远离驻地的废弃炭窑深处,只有一盏小油灯,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和淡淡的霉味。
武田被绑在一把结实的木椅上,绳索不紧,但关键的关节都被固定住,让他无法发力。他没有遭受殴打,甚至连呵斥都没有。但这种绝对的、沉默的控制感,比直接的暴力更让人心理崩溃。
审讯者换了人。不是老马,而是赵守诚亲自坐到了他对面。陈锐站在阴影里,没有出声,只是静静观察。
“姓名,真实身份,隶属部队,任务目标。”赵守诚开口,声音不高,语速平缓,像在例行问询。
武田沉默。
“你的发报机是德国造,1938年定型,专门配发给执行长期潜伏任务的特工。密写药剂是东京陆军科学研究所的配方,接触空气十五分钟后字迹自动消退。”赵守诚拿起那管药剂,对着灯光看了看,“你在记录里提到‘疑似用于矿石破碎的偏心齿轮组’,判断依据是‘模数偏大,齿面要求淬火硬度高’。很专业。”
武田的眼皮跳了一下。
“你画脱粒机传动图时,习惯用德标标注法,但在计算齿轮强度时,下意识用了日本工业标准JIS b 1701的公式。”陈锐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依然平静,“你的老师,是东京帝国大学机械工学科的小野寺教授吧?他1935年发表的关于‘高强度铸铁齿轮疲劳寿命’的论文里,推导过这个公式。”
武田猛地抬头,看向阴影中的陈锐,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骇。这个细节,连登户研究所的档案里都不会记录!
“很奇怪我怎么知道?”陈锐向前走了一步,油灯的光照亮了他半边脸,“因为我看过那篇论文。你们日本人能研究的,我们中国人也能学习,甚至比你们学得更好。”
武田的嘴唇开始颤抖。对方不仅抓住了他,更看穿了他技术背景的每一个细节。这种被彻底解剖的感觉,比肉体上的疼痛更可怕。
“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武田的声音干涩沙哑。
“回答我的问题。”赵守诚敲了敲桌子。
漫长的沉默。油灯的火苗微微摇曳。
终于,武田低下头,像被抽掉了脊梁骨:“武田弘……日本陆军登户研究所技术部所属,少尉军衔……奉命执行‘清道夫’特别任务……”
他的供述持续了一个多小时。声音时而流畅,时而艰涩。他交代了如何利用真实牺牲的地下党员身份作掩护,如何学习模仿一个中国知识分子的言行举止,如何在农具组耐心经营,目标是“绘制八路军晋察冀军区技术协作网络的关键节点与流通路径”。
“不仅仅是为了破坏或暗杀。”武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登户研究所和‘G特别调查班’分析认为,八路军的军工技术……呈现一种‘非典型扩散性’。它不像苏联援助那样集中,也不像国府兵工厂那样成体系,而是……分散、自适应、能利用最简陋条件迭代。他们认为,这背后有一个或几个‘技术核心’在指导和整合,但这个核心本身可能也是分散的,或者有独特的传播机制。”
他看了一眼阴影中的陈锐:“所以我的任务是长期潜伏,摸清这种‘技术生态’。找到关键的‘技术节点’——不仅是人,也可能是某个工具、某条运输线、某种特定的原料来源。然后……绘制‘技术生态图’,为后续的‘斩断’或‘清源’提供精确指引。”
“清源?”赵守诚抓住这个词。
武田点头:“是的。如果‘斩首’(清除核心人员)困难,就转向‘清源’——系统破坏你们的技术原料供应链、基础加工能力、人才培养的苗子。比如,找到你们硫磺、硝土的主要来源地,秘密破坏或污染;识别并清除民间有潜力的工匠;在你们各根据地之间的技术交流通道上,设置永久性的拦截点……”
窑洞里一片死寂。只有武田的声音在回荡。
“你们……判断得很准。”陈锐终于从阴影中完全走出来,脸上看不出表情,“所以,你发出去的情报里,包含了你对‘技术生态’的初步判断?”
武田点头,又摇头:“我只发了一些模糊的推断和部分农具组接触到的异常信息。完整的‘生态图’……我还没有绘制完成。因为……”他犹豫了一下,“因为我发现,你们的技术流动,比我们想象的更……草根,更难以追踪。它不仅在军队系统内,好像也开始向普通的村庄、铁匠铺、甚至猎户扩散。这超出了我们最初的模型。”
陈锐和赵守诚交换了一个眼神。
“现在,给你一个选择。”陈锐看着武田,“继续你的任务。”
武田猛地抬头,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是让你真的继续。”陈锐语气冰冷,“是在我们的控制下,继续向你的上级发送情报。当然,内容由我们决定。”
“你们要我……发假情报?”
“对。夸大‘星火计划’的规模和遇到的困难,误导他们,将注意力集中在几条我们虚构的、或者次要的技术传播路线上。为我们真正的技术网络发展,争取时间和空间。”陈锐盯着他,“你可以拒绝。但后果你知道。”
武田脸上血色尽失,挣扎了许久,最终颓然点头:“我……同意。”
接下来的两天,在严密监控和技术指导下,武田向外界发送了三封经过精心设计的加密电报。电报里,“星火计划”被描述为一个规模庞大但步履维艰、主要依赖几条脆弱“主干道”进行技术输送的工程,并“透露”了其中两条“主干道”的模糊路径和活动规律。
电报发出后,“听风”小组监测到日军相关电台的通讯量在特定时段异常活跃,似乎在进行核实与部署。
就在陈锐等人研判假情报效果时,沈墨文急匆匆地找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满脸风霜、背着猎枪的老汉。
“部长,这是山下猎户刘老伯。”沈墨文介绍,“他有重要情况。”
刘老伯有些拘谨,搓着手说:“首长,俺这些天在北边老鹰沟打狍子,瞅见几个生面孔。说是收山货的,可老是围着沟里那几个老矿洞转悠,还拿小锤子敲石头,用鼻子闻土,问俺们这儿的石头啥颜色,土有没有‘火药味儿’。俺觉着不对劲,就想起沈先生夜校里说的,有啥情况要报告……”
陈锐的心猛地一沉。
老鹰沟,那是根据地一处早已废弃的、品位很低的小硫磺矿和硝土采集点旧址。真正的开采点,早已转移到更隐蔽的地方。
“清源”行动,果然开始了。敌人已经将目光,投向了这片土地上最原始、也最根本的技术命脉——那些深埋在山石与泥土中的,战争之火所需的原始燃料。
而他和他的同志们,必须在敌人摸清真正的矿源之前,筑起新的防线,守护住这最后的火种之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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