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洼被烧成白地后的第七天,赵老三从自家茅房后面的粪坑底,挖出了一个用油布裹了三层、外面还封着一层蜡的陶罐。
茅房是半塌的,粪坑早就被鬼子用石头填了大半。赵老三的老伴和儿媳妇,在扫荡开始前就跟着村里的老弱进了更深的山,留下他看家——其实是守着这些藏起来的东西。鬼子来的时候,他躲进了后山的獾子洞,亲眼看着自家的三间土房被点着,粮缸被砸碎。
现在,他蹲在废墟和恶臭之间,颤抖着手打开陶罐。里面没有金银,只有几样东西:一本用边区土纸油印、已经被水汽浸得字迹有些模糊的小册子,封面上写着《民兵武器简易维修与保养》;几把大小不一的、用破布缠着的锉刀和钳子;还有一小卷用油纸包着的砂布,以及两个他叫不出名字的、奇形怪状的铁家伙。
册子是沈墨文在夜校发的,他认不全上面的字,但沈墨文讲过里面的图。锉刀和工具,是扫荡前兵工厂的王师傅偷偷塞给他的,说“老哥,你手巧,留着也许有用”。那两个铁家伙,是一个受伤的八路军战士在他家养伤时,从坏掉的枪上拆下来,没能修好,暂时寄放的。
赵老三把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摆在还算干净的石板上。远处的山梁上,还有鬼子巡逻队的影子在晃动。他得快点。
他先拿起册子,翻到记忆中的某一页。那一页画着一把步枪的剖面图,旁边用简单的字标注着“撞针”、“抽壳钩”、“复进簧”。沈墨文当时说,枪打不响或者卡壳,很多时候是这几个地方出了问题。
然后,他看向那两个铁家伙——现在他认出来了,一个是撞针,尖头断了;一个是抽壳钩,钩子那里裂了缝。
赵老三这辈子打过铁,修过农具,但没碰过枪。他拿起那根断了的撞针,凑到眼前仔细看。断口不平,是脆生生崩断的。他想起沈墨文说的:“铁也有性子,硬过头了脆,软过头了没劲。修枪的铁,得刚柔相济。”
怎么才能刚柔相济?他脑子里闪过打铁时的情景:烧红了,捶打,然后迅速插进水里或油里(淬火),有时候还得再回一下火……
他看了一眼自家倒塌的灶台,那里还埋着个小风箱和几块木炭。鬼子把明显的铁匠炉砸了,这个藏在地窖口的小玩意儿他们没发现。
一个近乎疯狂的念头冒了出来。
当天夜里,借着月光和微弱的炭火,赵老三开始了人生中最紧张的一次“打铁”。他把断掉的撞针残余部分和一小块不知从什么机器上拆下来的、看起来质地不错的钢片一起烧红,小心翼翼地锻打,试图接上。他没有合适的砧子,用的是半块磨刀石。没有精准的量具,全凭几十年打铁养出来的“手感”。
淬火用的是家里仅存的一点菜油——舍不得吃,藏在地缝里,没想到用在这里。油淬的声音和味道都和水淬不一样,他紧张地听着,观察着钢的颜色变化。
第一根,失败了。接缝处在淬火后出现细微裂纹,轻轻一敲就断。
他没有灰心,把失败品埋掉,拿出第二块备用的钢料。这次,他烧得更透,锻打得更耐心,淬火时油温似乎也掌握得好了些。
天亮前,一根粗糙但完整的、带着崭新尖头的撞针,躺在了他的掌心。他用最细的锉刀修了修形状,在砂布上磨了磨尖。
他不知道行不行。
三天后,一支被打散、只剩下五个人的区小队摸到了马家洼附近找吃的。他们手里唯一的一挺“捷克式”轻机枪撞针断了,成了烧火棍。带队的班长听幸存村民说,赵老三好像在捣鼓什么,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找了过来。
赵老三什么也没说,把新做的撞针递过去。
班长将信将疑地装上。“咔嚓”,一声清脆的合膛声。他推上一发子弹,走到废墟后面对着一堵断墙,扣动扳机。
“嗒!”撞针击发底火的声音清脆有力,但子弹没有出膛——那是颗早就受潮的臭弹。可这声音,对这支几乎弹尽粮绝的小队来说,无异于天籁。
班长一把抓住赵老三满是老茧和烫伤的手,眼眶发红:“老哥!您救了咱们的急!”
赵老三只是咧了咧嘴,露出被烟熏黄的牙:“试试,就试试。还有那个钩子,我看看……”
距离马家洼五十多里,另一条山沟的悬崖上,猎户“山猫”像壁虎一样贴在岩缝里,已经一动不动两个时辰了。
他下面是一条被鬼子临时用作补给线的骡马小道。前几天,他带着村里最后两个半大孩子,用沈墨文在夜校讲的“土地雷”原理——其实就是一包黑火药加上碎瓷片和铁砂,用绳子拉发——炸翻了一个鬼子的运输小队,缴获了三匹骡子和一些粮食弹药。
鬼子加强了巡逻,但他没走。他熟悉这里每块石头,每丛灌木。他爷爷和他爹都是猎户,教给他的不仅是打枪,更是如何像野兽一样隐藏、等待、一击致命。
远处传来了马蹄声和皮靴声,又是一支小队,大约十来个鬼子和伪军,押着几辆大车。
山猫的眼睛眯了起来。他缓缓抬起手中那支老旧的“汉阳造”,枪托抵在坚实的岩石上。这枪膛线都快磨平了,打不远,也不准。但沈墨文讲过,子弹飞出去,不光是靠膛线让它转,还跟火药在枪管里烧的快慢、弹头的形状有关系。他没全懂,但他记住了“弹头圆一点,近距离也能有点劲”。
他把前几天从鬼子尸体上捡来的几颗“三八式”步枪子弹小心拆开,倒出里面的火药——比边区造的黑火药细,颜色也不一样。他把这些火药小心地灌进一颗边区造的子弹壳里,不多不少。然后,他把弹头在石头上轻轻磨了磨,让原本尖的头部稍微圆钝一点。
他不知道这符合什么原理,只觉得大概会“实在”点。
车队进入了射程。他瞄准的不是人,是最后一辆大车的车轴——那是木头包铁皮的,连接处最脆弱。打人未必打死,打坏了车,这些东西鬼子就拖不走。
屏息,预压扳机,感受风向。
“砰!”
枪声在山谷里回荡。子弹没有像他预想的那样直接命中车轴,而是打在了车轮上,崩起一大块木屑。拉车的骡子受惊,猛地向前一窜,本就负载过重的车轴在剧烈颠簸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然后“咔嚓”断了!半边车轮歪倒,大车倾斜,上面的箱子滚落一地。
“敌袭!在那边山上!”鬼子伪军乱成一团,纷纷找掩体,朝枪响的大致方向盲目射击。
山猫早已像真正的山猫一样,沿着预先看好的、只有他知道的岩缝和藤蔓,悄无声息地溜下了悬崖背面,消失在密林深处。他怀里,揣着刚刚从鬼子尸体上搜到的、小半包珍贵的“洋火药”。
更深的山里,一处入口被滑坡几乎完全掩埋的天然岩腔。沈墨文和二十几个逃难到此的百姓挤在一起。空气浑浊,弥漫着汗味、尿臊味和伤口溃烂的腥味。有人发着低烧,在昏迷中呻吟。
他们已经在这里躲了四天。带的干粮快吃完了,水也快没了。更糟的是,有两个人在转移时被鬼子流弹所伤,伤口开始化脓。
绝望像岩腔里的黑暗一样,慢慢渗进每个人的心里。
沈墨文靠坐在冰冷的石壁上,眼镜片碎了一块,用布条勉强缠着。他怀里那个装着资料的皮包还在,但里面的纸张很多已经被汗水和雨水浸得模糊。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他的知识,他的图纸,在这里,似乎毫无用处。
这时,一个抱着婴儿的年轻媳妇低声啜泣起来,孩子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了。旁边一个老大娘摸索着,从怀里掏出最后半块硬得像石头的玉米饼,掰了一小点,放在嘴里嚼成糊状,小心翼翼地喂给孩子。
沈墨文看着这一幕,又看了看自己皮包里那些写满公式和原理的纸。一个念头,像黑暗中划亮的火柴,突然闪过。
他挣扎着坐直身体,声音沙哑但清晰地开口:“乡亲们,咱们不能这么等下去。我……我教大家点东西,也许能用上。”
所有人都看向他,黑暗中,一双双眼睛透着迷茫和微弱的期待。
“咱们这里,有人带盐了吗?一点点就行。”沈墨文问。
一个老汉摸索着,掏出一个小指头大小的粗盐块。
“好。谁带了铁的东西?刀子、剪子、哪怕是个铁片?”
有人递过来一把生锈的小剪刀。
“还有,有尿吗?最好是小孩的尿,或者自己的也行,接在能找到的瓦片、石头凹坑里。”
虽然疑惑,但人们还是照做了。很快,一个小石坑里积了浅浅一层尿液。
沈墨文在黑暗中,凭着记忆和触觉操作。他用剪刀从自己内衣上剪下一小条相对干净的布,蘸着尿液,清洗了一个伤者最严重的伤口——这是他依稀记得的,古代战场上用“童便”清洗伤口的土法,虽然不卫生,但尿液中的氨有一定抑菌作用,总比任由化脓强。
然后,他让老汉把盐块在石头上碾成极细的粉末,撒在清洗后的伤口上。盐能造成高渗环境,抑制细菌,虽然剧痛,但也许能阻止感染恶化。
最后,他对着那个石坑里的尿液和岩壁上渗出的水,开始讲解——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传授最珍贵的秘诀:“这水,这尿,里面都可能含着‘硝’。硝是造火药的东西,也是地里庄稼的肥料。咱们要是能出去,找那种墙角、茅坑边、老房子地基下泛白的土,用水泡了,熬煮,晒干,就能得到硝土。有了硝,配上木炭和硫磺,就能造火药。没有硫磺,有些矿石……或者,极端情况下,用一些特殊的土办法……”
他讲得很慢,很乱,很多地方他自己也知道不准确,不科学。但他讲的不是公式,是希望。是让这些被困在绝境里的人知道,外面的世界,那些泥土、石头、草木里,藏着活下去、甚至反击的可能。
岩腔里静悄悄的,只有他的声音和外面隐约的风声。那个发烧的人似乎平静了些。抱着孩子的媳妇停止了哭泣,怔怔地听着。老汉捏紧了手里那点盐末。
知识,第一次以如此赤裸、如此原始、如此关乎生存的方式,在这黑暗的岩腔里,开始传播。--
又过了几天,一支被打散、只剩下七八个人的“利刃”小队,在摆脱追捕、寻找部队的途中,迷失在了一片地图上几乎没有标记的原始山林。
他们弹尽粮绝,队员大多带伤。队长姓韩,是个老兵,他知道这样下去,不等找到鬼子,自己这支小队就得饿死、伤死在深山里。
就在他们几乎绝望时,韩队长灵敏的鼻子,在一片看似毫无异样的藤蔓后,嗅到了一丝极淡的、几乎被山林气息掩盖的……烟火味?不是篝火,更像是什么东西在密闭空间里闷烧的味道。
他示意队员警戒,自己小心翼翼地拨开藤蔓。后面是一个被巧妙伪装过的狭窄洞口,仅容一人爬入。
爬进去几米后,豁然开朗。一个不大的天然山洞里,竟然有微弱的火光!一个简易的土灶上架着个陶罐,里面正熬煮着黑乎乎的液体,冒着刺鼻的气味。旁边,一个年轻人正用简陋的木制工具,在石臼里捣着什么粉末。
更让韩队长震惊的是,山洞角落里,堆着一些用树叶盖着的、明显是手工搓制的药捻和几个已经做好的、粗糙但结实的地雷外壳!
“不许动!”韩队长举起了只剩两颗子弹的驳壳枪。
那年轻人吓了一跳,手里的木杵差点掉地上。但他很快镇定下来,借着火光,看清了韩队长他们破烂但熟悉的八路军军装。
“自己人!别开枪!”年轻人急忙说,口音带着晋北味道,“我是……我是跟小王师傅学的!晋绥来的小王!”
韩队长一愣,枪口稍微放低。他想起来了,扫荡前听说军区从晋绥交换来几个技术员,其中有个姓王的年轻制图员。
“你怎么在这儿?这是……”
“鬼子扫荡,我跟队伍走散了,被这里的乡亲救了。”年轻人,正是小王,语速很快,“我看这山里有些硫磺苗子和硝土,就……就试着弄了个小作坊。给附近几个村子的民兵,做点火药、地雷啥的。产量很少,但总比没有强。”
他指着陶罐:“这是在熬硝。”又指着石臼:“这是在配黑火药,比例是按王师傅……哦,是兵工厂王师傅教的,但我稍微调整了一下,这里木炭的树种不一样……”
韩队长看着这个满脸烟灰、眼睛却亮得惊人的年轻人,又看了看这个藏在深山、设备简陋到极点却仍在运转的“小作坊”,鼻子突然一酸。他收起枪,走上前,用力拍了拍小王的肩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带来的队员们,更是像看到了救星。他们身上还有几颗手榴弹,但火药受潮了,正愁没法用。
消息,通过韩队长小队后来找到的另一个隐秘交通点,几经周折,终于传到了仍在不断转移、与世隔绝般的陈锐手中。
那时,陈锐正藏身在一处河滩巨石下的缝隙里,借着水声掩护,用铅笔头在一本浸水又晒干、皱皱巴巴的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通信员爬进来,低声汇报了关于马家洼赵老三、猎户山猫、岩腔里的沈墨文,以及深山小作坊和小王的零碎信息。
这些信息来自不同的、偶然恢复联系的渠道,支离破碎,时间不一,却像黑暗中的萤火,一点一点,拼凑出一幅画面。
陈锐停下笔,静静听着。外面河水哗哗,掩盖了他所有的情绪。
等通信员说完,他沉默了很久。然后,他翻开笔记本新的一页,就着石缝透进的微光,用铅笔重重地写下:
“‘铁壁’碾过大地,以为能碾碎一切。
但它不知道,真正的火种,已经烧进了石头缝里,烧进了人的心里。
它碾得越狠,这火就压得越实。
等压力一松——”
他顿了顿,笔尖悬在纸上,仿佛在倾听这片承受着苦难与重压的山河大地深处,那微弱却无法被扼杀的脉动。
然后,他笔走龙蛇,写下最后几个字,力透纸背:
“便是冲天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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