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灯的火苗在密不透风的窑洞里跳跃,将围坐在粗糙木桌旁的五个人影投射在土墙上,晃动得如同鬼魅。这里是“铁壁”扫荡后,晋察冀军区仅存的、几个绝对保密的决策点之一。空气里除了烟味,还有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
陈锐把一张手绘的、标记着北平、天津、太原等城市简图的草纸推到桌子中央。图纸粗糙,但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注的箭头、问号和寥寥几行批注,却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锐气。
“我的想法,初步梳理了一下。”陈锐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计划代号,暂定‘破晓’。目标:向敌占区核心城市,有选择地渗透,建立极端隐蔽的‘技术信息节点’,或称‘暗河’。”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赵守诚、保卫科长老马,以及另外两位负责对外联络和情报的首长。
“具体任务分三步:第一,遴选绝对可靠人员,潜入目标城市,站稳脚跟,建立合法身份掩护。第二,通过地下党现有渠道和独立观察,锁定有爱国倾向、具备一定技术背景的潜在人员,进行长期、谨慎的接触与评估。第三,在绝对安全的前提下,尝试建立单向或双向的‘技术信息回传渠道’,获取我们急需的图纸、数据、技术动态,乃至稀缺原料的流通情报。”
窑洞里一片死寂。只有赵守诚手指间那支自卷烟,燃烧发出细微的咝咝声。
良久,赵守诚把烟按灭在破碗做的烟灰缸里,抬起眼,眼神锐利如刀:“老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陈锐迎着他的目光。
“你知道现在根据地是什么情况吗?”赵守诚的声音压抑着怒火,“‘铁壁’刚过,满目疮痍,乡亲们十室九空,咱们的军工体系被打得七零八落!多少好同志牺牲了?周师傅、老秦……他们的血还没冷!咱们现在最要紧的是舔伤口,是重新把根扎稳!你把最精锐的力量,往鬼子刺刀最密、特务最多、控制最严的城市里送?那不是送死是什么?!”
他的话像鞭子,抽在每个人心上。保卫科长老马也缓缓开口:“陈部长,赵政委说得对。北平、天津,那是华北日伪统治的心脏,特高课、宪兵队、76号的特务像蛆一样多。咱们的同志进去,人生地不熟,语言、生活习惯都是破绽。稍有差池,不仅人没了,还可能暴露地下党的网络,引来敌人对根据地更疯狂的报复。这个风险……太大了。”
陈锐静静地听着,等他们说完,才开口:“老赵,老马,你们的担忧,每一句都对。风险,确实巨大,大到我夜里想起来,都浑身发冷。”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那里挂着一幅更大的、同样伤痕累累的华北地图。“但是,同志们,咱们不能只低头看脚下的废墟,还得抬头看看前面的路,看看咱们头顶这片天,被什么遮着。”
他的手指点向地图上那些被黑色标记覆盖的城市:“鬼子的优势是什么?是占据着几乎所有的现代工业、交通枢纽、技术人才聚集地。他们的枪炮、弹药、药品、乃至统治的神经——无线电和报纸,都来自这些城市。而我们,被封锁在山区,靠的是什么?是土法,是代用品,是在极端简陋条件下的挣扎求生。”
“这种挣扎,有生命力,但也有极限。”陈锐转过身,看着众人,“我们的‘星火’能在山里烧,是因为还有柴。可柴从哪里来?硫磺、硝石、钢铁、铜线、工具、哪怕是一本有用的书……光靠山里那点零星的矿苗和老乡家藏的废铁,能撑多久?‘铁壁’为什么能重创我们?就是因为他们系统地破坏了我们的原料来源和初级生产能力!”
他走回桌边,手指重重敲在那张城市草图上:“技术,尤其是现代军工技术,它的根,在城市。最新的机器设计原理在洋行的样本里,最有效的化工配方在大学实验室和工厂的档案室,最稀缺的特种材料在港口仓库的清单上。这些,我们不去接触,不去想办法获取,就永远只能跟在鬼子后面,用更差的东西,去对抗他们更好的东西。”
“那也不是把同志们往火坑里推的理由!”赵守诚打断他,“我们可以通过地下党现有的采购渠道,慢慢收集……”
“太慢!太被动!也太危险!”陈锐也提高了声调,“零星的采购,只能得到片段的信息和有限的物资,而且容易被敌人的经济统制部门顺藤摸瓜。我们需要的是持续、定向、有深度的信息流。我们需要在城市里,有我们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专门盯着技术相关的东西。我们需要找到那些被鬼子压迫、心怀故国的技术人员,把他们变成我们看不见的‘外脑’和‘外援’!这不只是为了眼前,老赵,这是为了将来——抗战总有一天要胜利,胜利后我们要建设国家,需要技术和人才。难道到时候,我们还能指望鬼子或者国民党,把城市里的工厂和学校,完好无损地交还给我们吗?”
最后这句话,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激起了更大的波澜。另外两位一直沉默的首长也露出了思索的神情。
“陈部长的考虑……有远见。”负责对外联络的老徐缓缓道,“城市工作,确实是我们的一块短板,也是未来的希望所在。但具体怎么做,必须慎之又慎。”
争论持续了大半夜。最终,一个艰难而脆弱的共识达成了:原则性批准“破晓计划”的构想,但将其置于最高级别的保密和控制之下。成立三人领导小组(陈锐、赵守诚、老马)直接指挥。计划分阶段实施,当前仅限极小规模的试探性渗透,一切以根据地的恢复和巩固为绝对前提,任何行动步骤均需三人小组一致同意并报上级备案。
“人选呢?”赵守诚揉着发胀的太阳穴,问出了最棘手的问题,“这样的任务,对人员的要求,恐怕高得吓人。”
陈锐从怀里掏出另一张纸,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名字和简短评语。“从‘利刃’分队、有城市生活经验或学习背景的地下骨干、以及政治和技术双过硬的年轻技术人员中,初步筛选了七个人。我们需要从中挑出两到三个,作为首批‘种子’。”
名单在几人手中传阅。当看到“林向阳(小林)”的名字时,赵守诚的眉头拧紧了:“他?刚从山东死里逃生回来,伤还没好利索,太年轻了!”
“年轻,但记忆力超群,心理素质在山东之行中经受了考验,有基本的技术认知,学习能力强。”陈锐解释,“而且,他有城市生活经验,在青岛洋行做过学徒,熟悉一些城市规则和职业习惯。”
“另外两个候选呢?”老马问。
“一个是原北平燕京大学的旁听生,地下党员,代号‘书生’,文弱但机警,熟悉北平环境和知识分子圈子。另一个是‘利刃’分队的战术骨干,代号‘山鹰’,军事素质顶尖,应变能力强,但需要强化技术常识和城市伪装。”陈锐答道,“最终选谁,需要综合评估和特训表现。”
特训在绝对保密的情况下,于一处与世隔绝的山谷中展开。教官除了陈锐、沈墨文,还有一位从延安紧急调来的、经验丰富的城市地下工作专家,代号“钟表匠”。
沈墨文的任务是编写一份《敌后技术情报收集简易指引》。他熬了几个通宵,用最简洁的语言,列举了哪些技术书籍、期刊、产品样本可能有用;如何快速辨识图纸的关键参数和设计思路;如何从工厂的废料、商店的商品、甚至街头广告中,捕捉技术发展的蛛丝马迹。他还浓缩了一些基础的科学原理和工程常识,确保“种子”们即使面对陌生的技术话题,也能进行最基本的判断和交流。
“钟表匠”的训练则严苛而细致。从走路姿势、衣着打扮、言谈举止的城市化改造,到识别跟踪与反跟踪、密写与读信、应急联络与撤退预案,再到面对盘查、审讯时的心理对抗技巧……每一项都在模拟的“敌占区环境”中反复捶打。
小林(林向阳)的训练格外刻苦。他肋下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每次训练都拼尽全力。他深知这个机会的重量,也记得山东路上牺牲的战友和老海吞下情报的决绝。沈墨文讲的要点,他几乎能倒背如流;“钟表匠”教的技巧,他反复练习到形成肌肉记忆。
最后的综合情景测试在一个精心布置的、模拟北平胡同环境的密室里进行。小林扮演投亲学生,需要在与“敌特”(由“钟表匠”扮演)的周旋中,完成一次假想的接头并传递密信,同时识别出房间里预设的三处“技术信息线索”(一本伪装的日文技术杂志、一张带有特殊标记的机械零件图、一段写在火柴盒上的化学方程式)。
单向观察窗后,陈锐和赵守诚屏息凝神。看着小林在高压下,虽然额头冒汗,但动作基本未乱,最终有惊无险地通过了测试,两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但眉头并未舒展。
“是个好苗子。”赵守诚低声道,语气复杂,“但越是好苗子,送出去,心越疼。”
深夜,训练结束后,陈锐独自来到三名最终确定的“种子”——小林、“书生”、“山鹰”暂时栖身的草棚。三人正准备休息,看到他,立刻站起来。
陈锐摆摆手,示意他们坐下。他从怀里掏出三个小小的布包,分别递给三人。
布包很轻,里面各是一枚看起来普通的黑色树脂衣扣。
“这不是普通的扣子。”陈锐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异常平静,“里面藏了东西。如果……如果到了别无选择的地步,咬碎它,几秒钟内就会失去知觉。没有痛苦。”
草棚里的空气瞬间冻结了。三人都听懂了那是什么——剧毒的氰化物。
小林看着掌心里那枚微凉的衣扣,喉咙发紧。他想起陈锐在山东临行前给他的钢笔,那时说的是“知识分子的武器”。现在,这枚扣子,是最后的手段。
“希望你们永远用不上它。”陈锐的目光逐一扫过三人年轻而坚毅的脸庞,“但组织需要你们明白,也请你们自己永远记住:有些底线,比任务本身更重要。保护好自己,在可能的情况下。但如果保护自己意味着背叛和牵连更多的同志,那么……”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再清楚不过。
三人郑重地收起布包,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要握住自己的命运。小林抬起头,迎着陈锐的目光,用力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陈锐转身走出草棚,融入外面的黑暗。山风凛冽,吹得他单薄的衣衫紧贴在身上。他抬头望向北方,那是北平的方向,一片深沉无边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黑暗。
破晓之前,总是最冷的。
而他刚刚亲手,将三颗微弱的火星,弹向了那片寒冷的、未知的黑暗深处。他不知道它们能亮多久,能照多远。
他只知道,有些路,必须有人去走。有些黑暗,必须有人去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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